秘密（4）

“我能帮上你们什么忙？”待我的父母在桌旁坐下，三人每人捧上一只茶杯后，草药医师开口问道。

父亲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褪色的红色茶杯说：“我们希望您能帮忙看看我们的新生儿。她看不见东西。”

草药医师在母亲和我的身旁弯下腰，俯身仔细看着我的眼睛，随手把灯拉了过来：“嗯。看上去像是白内障。这么小的人儿就得了这种病，真是让人吃惊。我可以给你们抓些能够强健她眼部肌肉的药。不过老实说，我不知道有什么药能让白内障消失。我们有时会在染病的眼睛里挤些柠檬汁。不过我觉得她的眼睛不是在这里染上病的，虽然这么做也没什么坏处。”

“其实……嗯……我们不想让您给她抓什么可以祛病的药，因为我们知道没有这种东西。我们想让您拿些能让她不再痛苦的药，让她去个永远视力清晰的地方。”隔着摩托车的引擎声和楼下街道嘟嘟作响的喇叭声，父亲用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澄清道。

草药医师谨慎地从母亲和我身边躲开，回到自己那边的桌旁，坐在了椅子上：“这真的是你们想做的事情吗？”他问。

我的父母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散落着香料与香草碎渣的水泥地。

草药医师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却坚定：“你们知道吗，人们之所以会来找我，是因为害怕死于癌症；或是血压太高，担心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跪倒在地；有些女人来找我，是因为她们怀不上孩子。我会运用父亲的父亲传给父亲、我的父亲传给我的知识尽全力帮助所有人。我不能参与你们要求我做的那种肮脏的事。我相信还有别人可以帮助你们，但是我不行。我明白你们的心里肯定非常难过，真的，可是我不相信这种东西。抱歉。”

听了这些话，包裹在母亲身体周围的麻木盔甲开始分崩离析。泪水从她的脸上滚落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我，对草药医师说：“谢谢您，叔叔！太谢谢您了！”那是如释重负的眼泪，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喜悦的眼泪。她感觉轻松了很多，那是身体在庆祝罪责得到了赦免。草药医师就是证据，他证明了这个世上还有正常人存在，证明了还有人认为她和丈夫打算做的事情是错的，证明了还有人认为她的婆婆疯了。要是看到他们回去时我还活着，祖母肯定会火冒三丈的，但至少我的父母可以诚实地说，他们已经尽力了，是草药医师拒绝配合。

父亲一把夺过我，第一次抱了刚刚出生不久的我。他飞快地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还暗示母亲跟上来，想要赶在草药医师还有机会反悔之前离开。父亲对他能够留出缓冲的余地表示了感谢，带着紧随其后的母亲冲出了房门。我们离开之后，草药医师肯定注视了那扇门很久，不知道这对口是心非的奇怪夫妇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返回三岐市的家时，太阳早已下山。祖母就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回来。“发生了什么？”她质问道。

“草药医师不愿这么做。”父亲怀抱着我，从她的身边挤了过去。

“为什么不愿意呢？你有没有把我交给你的所有金子全都给他？”她的语气充满了质疑。那天早上，祖母给了父亲好几盎司的金条，都是她从房后水沟里的隐蔽之处取出来的珍贵黄金。她相信，它们足以让一个穷困潦倒的草药医师做任何事情。

“没有，我都没有机会把金子拿出来。反正这都无所谓了。他非常坚定。”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价格。要是我，一定能够猜得出来！”祖母坚称。

“那你就该自己去！”父亲转身怒视着他的母亲，厉声顶了一句嘴。如此漫长的一天令人筋疲力尽，他只想尽快把事情了结。

父亲话音中的锐气已经足以让我的祖母让步—至少是暂时让步。她了解自己的孩子，知道何时能对他们施加多少压力，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没忍住，必须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没关系。我会再找法子的。”

我的父母没有理会她，而是走上楼梯，丢下祖母和她的威胁，打算改日再说。

她本可以再想一个方法要了我的命，可那个时候，曾祖母已经听说了儿媳的阴谋诡计，要求谁也不许再打我的主意：“她生下来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曾祖母宣称。由于曾祖母是家中最重要的大家长，她的话就是法律，因而也就再没有人进一步图谋结束我的生命了。当然，这并没有阻止祖母禁止母亲给我喂奶，或是禁止我食用除了大米粥之外的东西。与此同时，我的哥哥、姐姐吃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食物。由于双目失明，我被视为家族的诅咒，注定要依赖别人度过一生，无法结婚，也不会有子嗣—因此，是毫无价值的。难怪祖母认为她是在帮我的忙。

正如秘密有时会担负着耻辱的重量，这个秘密也变得越来越重。它成了母亲再也无法承受的负担，她终于不得不向我倾诉了。我人生中的前二十八年，有人曾试图把我扼杀在襁褓之中的事只有参与其中的人才知道。可就在我回家探亲的最后一天晚上，当我坐在那里录制母亲讲述家族故事的音频时，我有一种感觉：她就要告诉我了。我已经知道了。听着她的话，一个个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就是我为何相信，在大脑可以储存真实的记忆前，灵魂就能记住创伤。

午夜已过，其余所有人都早已入睡。我第二天一早就要飞回纽约了。母亲讲述的故事临近末尾时，她已经筋疲力尽，说她之所以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只不过是因为祖母那时已经去世了。她还要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尤其是祖父、父亲、哥哥和姐姐。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违背了母亲的要求，最近把它告诉了我的哥哥和姐姐，当然还告诉了乔希。我也告诉过几个亲密的朋友，如今还要告诉全世界。

总有一天，我希望我能有勇气向父亲询问答案，不再满腔怒火，而是心怀宽容，能够更好地理解参与者的动机，告诉他我原谅他与母亲同谋了。只不过，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那晚以后，我就没有和母亲谈起过这个秘密，除了昨晚，在部分结肠切除手术之后，我们谈起过一次。五天前，我刚刚得知自己患了癌症，心知她的反应不太好—愤怒、恐惧，深感愧疚。我是在病房里私下和她谈起此事的。姐姐也在那里，从精神上给予我支持。“妈妈，你必须告诉大家，我得了癌症。你必须告诉大家，好让他们能够帮你熬过这一关。”她没有回应，没有惊讶。母亲是个在情绪方面十分压抑的人。“妈妈，你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坚强。你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我能走到今天有多难。想想我出生时的‘那件事’吧。你知道对我来说，就连活着都不太可能，更不用说过上如今的生活了。”

“没错。”这就是我母亲的回应。她笔直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伪装。在这段简短的对话中，这就是她说出的唯一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