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1）

2017年7月14日，纽约市布鲁克林区

亲爱的米娅、伊莎贝尔：

我已经安排好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后事—以十分合理的价格为你们和爸爸雇好了厨师，还留了一份说明清单，标明了你们的牙医是谁、学费什么时候交、何时续签小提琴租赁合同，以及钢琴调琴师是谁。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还会录上几段视频，讲讲公寓的各个细节，好让大家都知道空气过滤器在什么地方，奇普吃的是哪种狗粮等。可我意识到这些事情都是举手之劳。在“哦，原来如此”的平凡琐事中，它们属于轻易就能解决且不那么重要的问题。

我明白，作为母亲，如果不能努力平复我的离开带给你们的痛苦，如果没能至少试着说说年轻的你们可能会遇到哪些最重要的问题，你们恐怕会失望至极。你们将永远都是因癌症去世的母亲的孩子，人们会用同情与怜惜的目光看待你们。如同崭新的静物画中一片扎眼的污渍，母亲的去世将与你们生活的枝节交织在一起。环顾身边那些父母仍然健在的人，你们会问，为什么我们的母亲就得因病逝去？这不公平。你们说着说着就会痛哭起来；遭到朋友苛待时，你们希望我能在那里拥抱你们；扎耳洞时，你们希望我能在一旁看着；举行音乐演奏会时，你们期待我能坐在前排响亮地鼓掌；大学毕业时，你们希望我会是那个坚持要再拍一张照片的烦人家长；婚礼那天，你们希望我能帮你们穿上婚纱；之后你们还希望我能从你们的双臂中接过新生的孩子，好让你们安睡。每一次你们渴望我时，都会重新经历一遍伤痛，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话能否缓解你们的伤痛。但我若是不去尝试，就是我的失职。

七年级时，我的历史老师奥尔森女士是个怪人，但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师。我们这群青少年抱怨“这不公平”时，就时常遭到她的反驳：“人生就是这么不公平。习惯就好！”

不知为什么，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认为公平应该常在，人人都应该得到公平的对待，待遇与机遇也应该平等。成长在一个讲究法治的富有国度，我们必然会产生这样的期许。就连只有5岁的你们都会尖叫着呼吁公平，仿佛这是什么基本权利似的。可能这种对于公平公正的期许也根植于人类的灵魂与道德指南针中吧。我不确定。

我能确定的是，奥尔森女士说的是对的。人生就是不公平的。至少在事关生死的问题上，在超越法律范畴的问题上，在无法被人力驾驭或操纵的问题上，在仅凭上帝、运气、命运或某些其他不可知、无法理解的力量的问题上，期待公平的人也许是愚蠢的。

尽管成长的过程中并未缺少过母亲的陪伴，我却在比你们现在还要年幼的时候，就通过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明白了人生有多不公。看着其他那些能开车、能打网球、不必借助放大镜阅读的孩子，我心痛不已。这样的痛苦你们现在也许可以理解了。人们还会用令人厌恶的、充满同情的表情来看待我，剥夺我的机会。上体育课时，我在球场上永远都是守门员，从来没有正式参与过比赛。英语学校下课后，母亲觉得我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去学中文不值得，因为她认为我看不见汉字。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没有什么比以消极、可怜的方式“与众不同”更糟糕的了。我经常感到难过，还会在愤怒中孤独地哭泣。和你们一样，我也曾失去—视力的缺失使我失去了更多。我伤心欲绝，质问这是为什么，痛恨一切的不公平。

我可爱的宝贝们，在“为什么”这个问题上，我没有答案，至少此时此刻、此生此世还没有答案。但我真切地明白，若是你们允许自己去体会、去哭泣、去感受悲哀与忧伤、去受伤，痛苦与磨难会带来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价值。穿越“火海”，出现在另一头的你们将是完整而更加坚强的。我保证，最终，你们会找到真理、美丽、智慧与平和。你们会明白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痛苦不是，快乐亦不是。你们会理解没有悲哀就不存在快乐；没有痛苦就不存在宽慰；没有残忍就不存在同情；没有恐惧就不存在勇气；没有绝望就不存在希望；没有匮乏就不存在感恩。人生处处都是悖论。生活就是在矛盾中艰难航行的一次历练。

我被剥夺了视力。然而，不幸的身体状况却使我变得更好。它非但没让我沉溺于自怨自艾之中，反倒使我更加野心勃勃、足智多谋、聪明伶俐。它教会了我寻求帮助，而不是为自身的身体缺陷感到羞耻。它强迫我实事求是地面对自己和自身的缺陷，最后我也学会了实事求是地对待他人。它还教会了我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