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1

1976年3月，越南南部三岐市

我两个月大时，父母曾按祖母的吩咐把我带去岘港的一位草药医生那里，他们拿给老头几根金条，让他调配一剂能让我永远睡去的药。因为对我的祖母来说，天生双目失明的我是残缺的，会成为家族的累赘与耻辱，将来也嫁不出去。况且祖母还一口咬定，她对我已是慈悲为怀了，让我不必凄苦地活下去。

那天早晨，母亲为我套上了几件陈旧的婴儿装。衣服上还沾着哥哥、姐姐留下的棕黄色粪渍，即便她已经搓洗了无数次，却还是无法洗掉。是祖母命令母亲为我穿上它们的。那时候她就站在我父母卧室的门口，看着母亲替我更衣。“给她穿别的都是浪费。”母亲为我穿戴整齐后，祖母开口说道。她仿佛是在肯定自己的指示是合情合理的。

这就是我要去赴死的行头。对他们来说，在如此绝望的时刻，在即将化作一具尸首的婴儿身上浪费一套上好的婴儿装是毫无意义的。

这出家庭剧发生在冷战的正中心。十一个月前，南方解放，地缘政治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压垮了叶家人的生活。

到1972年时，战势显然已经不利于南方。父亲心惊胆战，害怕失去他仅有的一点儿财产。这些财产可是他为一个自己几乎不曾有过半点儿民族自豪感的国家冒着牺牲的风险换来的。父亲在回家探亲的短暂时间里，从未对家里人提起过自己在四年的军役生涯中所见、所做的可怖之事。他的母亲通过贿赂为他谋得了为军队上尉开车的职位，试图让他远离战争的丑恶，然而事情并不像所有人希望的那么顺利。他发现自己驶入了敌军的领土，不确定哪里潜伏着狙击手，哪里埋着地雷，入夜后还只能睡在雨林中。他害怕出没无常的游击队员会趁他睡在雨林里时划开他的喉咙。在不堪一击的宁静被爆炸声撕破时他吓得拔腿就跑。最终，对死亡挥之不去的恐惧—或者更糟糕的，对像朋友一样遭遇断手断脚的恐惧—彻底战胜了他心中的所有荣誉感，也超过了被别人称为“懦夫”的担忧。一天，他以去吉普车里取物资为托词，走出了军营，再也没有回头。整整一个星期，他时而步行，时而搭车，一路回到了西贡，躲进了华埠—一片居住了至少上百万华人的老旧区域。华埠熙熙攘攘，生活着许多不喜欢战争的人，这使他在藏匿的同时，得以在社区里自由地出入。

父亲设法将自己的栖身之处转告给了祖母。祖母不相信哪个男人能够矢志不渝，包括她的儿子，于是建议我的母亲前往西贡，与父亲团聚。就这样，母亲一手抱着两岁的姐姐莉娜，另一只手托着襁褓中的哥哥茂，来到西贡与父亲过起了居无定所的日子，直到战争结束。那时，父亲已经可以安全地返回三岐市，不必害怕遭到监禁，或是更糟糕—在急转直下的局势中被迫继续服役。不过，当下还不是再要一个孩子的时候。

1975年4月30日，西贡解放。我的父母和其余的西贡人一同欢欣雀跃。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相信新的共产主义政权，而是因为战争终于走到了终点。在欢快的气氛中，他们迎来了我即将降生的消息。这之后，我的父母终于回到了三岐市的家。八个月后，在一月的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体重三千克多一点儿，按照越南人的标准来说我的体重重了一些，但还不至于让母亲和我在生产过程中遭遇什么生命危险。那个年代的医院脏乱不堪，剖宫产手术也行不通；没有人知道如何进行剖宫，也许只有西贡的医院才能做。父亲为我起名莉菁，用普通话读起来是“Lijing”，在海南方言中则是“Lising”，字面意思翻译过来是“茉莉的精华”。这个名字旨在表达一种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美好靓丽的意思。期待新生儿良久的母亲激动不已，我的祖母也一样—总之起初是这样的。两个月之后，我却被裹在哥哥、姐姐的旧婴儿装里，躺在父亲的怀中坐上了一辆北去的大巴，沿着一号高速公路踏上了两小时的岘港之旅。我被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