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考察报告《夏本纪》
书名:中华文明的开端:夏作者名:李学勤 郭志坤 张德文 陈雪良本章字数:4083更新时间:2024-05-25 16:30:24
司马迁是一位前无古人的史学大家,他所创作的皇皇巨著《史记》,记述了从黄帝时代到他所处的汉武帝时代之间三千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这位太史公写下了中华文明史五千多年时长的五分之三。班固称:“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司马迁传赞》)这是太史公身后人们对他最高也是最精当的评论。正如《三国志》的注者裴松之说的,史迁“博有奇功于世”,因此他是永垂不朽的。
我们感兴趣的是“其事核”这句话。“核”,有“审核、查对”义,也有“真实”义,我们可以把《史记·夏本纪》看作太史公为夏史写下的一份沉甸甸的考察报告。
其实,我们何尝不可以把整部《史记》都看成太史公的一份考察报告呢!
众所周知,司马迁为了写作《史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一定意义上说,读书和行路两者都是考察。
首先,是对文字资料的考察。
司马迁是个博学者,他出生于史官之家,家里有大量书籍供他读。大概是十来岁的时候,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当了京官,于是举家从夏阳迁往长安,父亲又让他拜在大学问家董仲舒的门下,学习《尚书》《春秋》这样一些历史经典,这为他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大量读书,是司马迁日后写作《史记》的必要条件。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他读书过程中的“考察”精神。这里说的“考察”,主要指通过分析、研究,决定对相关材料的取舍和运用。同样是大文豪的班固与司马迁的心思是相通的。他说:“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这可以看作整部《史记》的写作历程中对文字资料的“考察”过程,当然其中也包括《夏本纪》的写作过程。这里用了四个动态的词汇来表达“考察”的过程:一是“据”,就是依据,说明司马迁在使用《左传》和《国语》中的相关史料时,基本上是持肯定态度的。二是“采”。从词义上看,有“采”就有“不采”,因此,这里说的“采”有选择之义。《世本》和《战国策》中的一些说法,司马迁能认同的,就“采”;不能认同的,就不“采”。这一点,我们在前面的论述中已有分析。三是“述”。所谓“述”,就是孔子说的“述而不作”的“述”。《楚汉春秋》的一些材料难辨真伪,司马迁就引述一些,不做评论,让历史和之后的历史学家们来评价。四是“接”。这是司马迁写史的一个特点,就是把历史与现实“嫁接”在一起来考虑。他写夏史时,会上“接”禹、禹的父亲鲧,一直上“接”到黄帝——这实际上说的是先夏的历史;其后下“接”夏的后裔杞国,从杞国那里摸索出夏当年的礼仪文化来。
其次,司马迁对实地的考察。
正如诸多史家所说,司马迁是一个富于“实录精神”的大史学家,因此,他极其重视实地考察。为了写《史记》,他进行了极为认真的实地考察,自称:“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史记·五帝本纪》)他的考察是极有成效的。他不只带着耳朵去听那些“长老”讲五帝故事,还带着一双敏锐的眼睛去看,去观察。他还不停思考,从而得出自己的结论。
司马迁壮游的范围很广,简直可以说是个奇迹。“西至空桐”,那是传说中黄帝登临过的地方,司马迁一定得去。空桐地在陇西,即今青海、甘肃一带,在当时还是很偏远的地方。“北过涿鹿”,涿鹿是传说中黄帝的都邑所在,也很值得一去。不过,司马迁这里用了“北过涿鹿”,涿鹿是经过之地,不是目的地,目的地还在北边。“东渐于海”,东面到达大海边上,主要是指黄海、渤海一带。“南浮江淮”,南面到达了长江、淮河流域,在江浙一带做了实地考察。在交通十分不便的古代,司马迁凭一己之力,有时步行,有时乘坐驿车,千辛万苦,实地考察那么多地方,实属不易。
其实,他考察的远不止上述这些地方。为了考察楚大夫屈原的史实,司马迁从长安起程,出武关,经南阳,渡长江,来到了罗县,专门到屈原“自沉渊”边进行了奠祭。告别了汨罗江以后,他又乘船沿湘江南行,在九嶷山南峰领略了舜当年南巡所见的风光。然后,司马迁顺流东向,来到了会稽山区,“上会稽,探禹穴”(《汉书·司马迁传》),这是他这次远行的一门大功课。他还到过孔子的故乡曲阜,“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史记·孔子世家》)。司马迁还以郎中将的身份出使过西南边远地区,在“夜郎自大”的那个夜郎国度过了一段不平凡的时日。司马迁还随汉武帝在泰山祭祀,后来听说黄河决口,还随武帝一起去治河。
再次,司马迁有建立在文字资料考察与实地考察基础上的综合思考。
比如《五帝德》和《帝系姓》这两部作品,大家原先都是信不过的,因此“儒者或不传”。可是,司马迁根据读《左传》和《国语》的心得,再加上实地的考察,认为“其所表见皆不虚”。至于《尚书》,司马迁认为“《书》缺有间矣”,就是它的缺失实在太多,非得靠“他说”来补足不可。
司马迁是一位真正的学问家,他做学问的原则是:“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史记·五帝本纪》)意思是说,要不是好学深思,做到领悟事情的真相,就很难深入浅出地把道理讲清楚,也不可能把历史写得让那些浅见寡闻的人都看得懂。读万卷书,司马迁做到了;行万里路,司马迁做到了;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司马迁也做到了。今天,当我们这些“浅见寡闻”者捧起《夏本纪》这部考察报告时,可以坦然地说:太史公说的,我们读懂许多了。
一般学者只看到司马迁考察了山川地理、九州风物,其实,司马迁的高明之处在于还考察了夏王朝建立前后人际关系的变化,以及从禅让制到传子制的微妙变化。经过一番精细的考察,司马迁在《夏本纪》中,通过尧、尧子丹朱,舜、舜子商均,以及大臣禹、皋陶、益的种种明争暗斗,写出了社会大变动前夜“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境况。
晚年的舜有点儿身心皆疲,在传位给谁的问题上,必有一场大争斗,那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恰在此时,舜召集禹、伯夷、皋陶会议,让这些权势显赫的要员“相与语帝前”。这次会议,《尚书·皋陶谟》有一份会议记录式的文档,而太史公的《史记·夏本纪》中有一份修正后的会议记录。从太史公的一“修”一“正”中,可以看出他是怎样考察夏时社会的时局、怎样准确使用留存下来的史料的。
司马迁是怎样修正《皋陶谟》中这份会议记录的呢?
一、明确帝舜与禹、皋陶等谈话的时间和背景。
这份“相与语帝前”的谈话记录的背景,在《尚书》中是一点儿也不明确的,只是告诉人们有这么一次会议,与会者有些怎样的言论。司马迁则明确指出这是发生在大禹治水成功之后的事,当时已是“声教讫于四海”,“天下于是太平治”。天下是太平了,但是“朝”内却不怎么太平。天下共主舜老矣,不少人都想要他坐着的那个宝位。原始民主制已经走到了它的末路,为了解决接班人问题,舜主持召开这样一次会议,不但必要,而且必然。
二、对参与会议的主要成员的修正。
在《尚书》中参加会议的是四人,主持会议的是舜,还有被请来发布治国纲领的大禹和皋陶,以及主管礼乐的夔。皋陶是帝尧的后裔,势力相当大,在舜时担当着大理的重任。而禹的根基也不浅,他有着当时天下第一功——治理洪水的底气,因此他接替舜可说是民心所向。很有趣,这次谈话的记录者把文章定名为《皋陶谟》,给人的印象是只有皋陶一个人在那里“谟”。“谟”者,“谋”也。如果真是只有皋陶一个人在那里出谋划策,那么舜的继承者不就铁定是他了吗?可是,到了《史记·夏本纪》中,同样是这次会议,参与会议的变成了五人,其他四人不变,但又增加了举足轻重的一人,就是伯夷。
三、把皋陶与大禹的矛盾明朗化。
在《尚书》中,皋陶和禹的矛盾在字里行间还是隐约可见的,如会议开始时,还没等舜说什么,皋陶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治国“九德”,可见其欲主政天下的急切心情。但总的来说,问题挑得还不够明白。但《史记·夏本纪》则不一样了,它把那层窗户纸恰到好处地点破了。比如,在皋陶讲了一大通后,帝舜点名要禹说:“女亦昌言!”禹却谦恭地说:“於,予何言!予思日孳孳!”意思是: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只想孜孜不倦地按你的指示办事罢了。这时,《史记·夏本纪》中增加了与《尚书》不同的一个情节:
皋陶难禹曰:“何谓孳孳?”禹曰:“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食少,调有余补不足,徙居。众民乃定,万国为治。”皋陶曰:“然,此而美也。”
类似的故事在《尚书》中也是有的,但《史记》增加了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是当大禹回答舜帝说“我没有别的话要说,只想孜孜不倦地为大家做些事”时,皋陶突然跳出来责问“何谓孳孳”,太史公用了“皋陶难禹曰”五个字——用得好,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发难,企图在舜帝面前让禹出丑。可是,大禹不慌不忙地做了回答。第二个细节是,见大禹说了治水中的艰苦奋斗,说了为解决民生而采取的“调有余补不足”的办法,讲了与益在治水中的配合,皋陶此时只得无可奈何地说:“然,此而美也。”意思是,是啊,这都是你做的大好事啊!
四、在这次会议上,舜严厉批评尧子丹朱,目的是警诫皋陶。
这实际上是很突然的事,在这次会议期间,舜严厉地批评起尧之子丹朱来。矛头所向,是批评皋陶。舜声色俱厉地说:“毋若丹朱傲。”这是一种警示,提醒大家不要像丹朱那样傲慢自大。
皋陶心中有数,帝舜批评的实际上是他。因此,《史记·夏本纪》上帝舜的话音刚落,便有这样一段话:“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从帝舜借严厉批评尧子丹朱以影射皋陶起,皋陶才服输,才“敬”禹。可是,此人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竟然以大理的身份发布命令,要求全民都服从禹,谁违犯了,刑法处置。这些话,在《尚书》中也是找不到的,显然是司马迁根据其他资料添加上去的。
五、乐官夔是支持禹的。
这在《尚书》中也是若暗若明的,只是含糊其词地说“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而《史记·夏本纪》则明确说出了,在这种会议场合夔主持演奏《九韶》之乐,是为了支持大禹。《史记·夏本纪》写道:“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其意是说,从此天下民众皆效法大禹所创设的法度、兴起的声乐,尊禹为山川神主。在此,乐官夔立了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