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4)
书名:庄子作者名:(战国)庄周本章字数:3039更新时间:2024-05-27 17:34:23
【原文】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译文】
谆芒将东游大海,正巧在东海碰见苑风。苑风说:“你要到哪里去?”谆芒说:“要到大海去。”苑风说:“去干什么?”谆芒说:“作为大海,江河灌注也不会满溢,从里面取水也不会干涸。我要去遨游。”
苑风说:“先生不想当百姓的君主吗?想请您谈谈圣人治世之道。”谆芒说:“圣人治世之道吗?设官施令得当,选拔人才依据才能,明察真情而做所应该做的,任其自为而百姓自然从化,举目挥手,四方百姓都心悦归附,这就是圣治。”
苑风说:“请谈谈德人。”谆芒说:“德人安居没有思考,行动没有谋虑,内心不藏是非善恶;天下人人都得到好处便是喜悦,人人都得到给养便是安定;惆怅时就像婴儿失去了母亲,茫然时就像走路迷失了方向;财物富足却不知其来自何处,食品丰盛也不知取自何方,这就是德人的风貌。”
苑风说:“请谈谈神人。”谆芒说:“神人超然天地之外,日月之光反在其下,有身却不见形迹,称之为虚明空旷。穷尽性命,挥发性情,与天地同乐而万事不受牵累,万物返璞归真,这就叫混冥。”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译文】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观看周武王的东征之师。赤张满稽说:“不如有虞氏禅让好啊!所以天下遭此战祸。”
门无鬼说:“是天下太平有虞氏去治理呢,还是天下大乱才去治理?”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是人们的心愿,何需有虞氏去治理!有虞氏治天下好像治疗头疮,秃了才装假发,病了才去求医一样。孝子为父亲煎药治病,而面色憔悴,圣人却为他感到羞耻,因为他事先未能使父亲免于患病。在盛德的社会,不崇尚贤能,不任用智能之士,君主如同树木高处的枝条一样,百姓如同野鹿。行为端正却不知道这是义,互相友爱却不知道这是仁,为人诚实却不知道这是忠,举止得当却不知道这是信,人们出于本能而互相帮助,不认为这是什么恩赐。因此,率性而行也没有留下遗迹,没有特别的事情所以没有传下来。”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译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亲,忠臣不谄媚其君主,这是为臣、为子的最好表现。对父亲所说的话都认为是对的,所做的事都予以称颂,世俗便称他为不肖之子;对君主所说的话都认为是对的,所做的事都予以称颂,世俗便称他为不忠之臣。然而却不知世俗的谄媚奉承之情是必然的吗?世俗所认为对的便以为对,认为好的便以为好,却不认为他是阿谀奉承的人。难道世俗之人果真比父亲更可敬,比君主更可尊吗?说自己是谄媚之人,便勃然大怒;说自己是阿谀之人,便愤然变色。然而他们却一辈子干着谄人、谀人的事。用花言巧语来哗众取宠,却始终不会被人怪罪。穿戴衣裳,巧施文采,华饰容貌,以谄媚于世人,自己却不认为是阿谀之人;与世俗之人同流合污,有共同的是非,自己却认为与众不同,真是愚蠢至极。知道自己愚蠢,就不是大愚;知道自己迷惑的,就不是最迷惑的。最迷惑的人,终身不能觉悟;最愚昧的人,终身不能通达。三个人同行,其中一人迷惑,还可以到达所要去的目的地,因为迷惑的人少;如果两个人迷惑,就会徒劳而难达目的地,因为迷惑的人多。而现在整个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所向往,但也无能为力,真是可悲啊!高雅的音乐不被俗里巷人所欣赏,对《折杨》《皇荂》一类的俗曲则津津有味。所以,高明的言论难于为众人所接受,至道之言隐而不显,流言俗语却泛滥于世。用两只缶的俗音搅乱一口钟的正音,那么听者会无所适从而疑惑。而现在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所向往,怎么能够实现呢!明知难达目的却又要勉强,这又是一种迷惑,所以还不如放弃它而不加推究。不加推究,谁还会有忧患呢?满身长恶疮的人在半夜里生下孩子,迫不及待地取灯来看,心情十分紧张唯恐孩子像自己。
【原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译文】
百年大树,破开做成祭祀的酒器,涂饰上五颜六色的花纹,将砍去不用的断木抛弃在沟中。牺尊和抛弃在沟中的断木相比,则有美和丑的差别,但在丧失了树木本来的天性这一点上两者是相同的。盗跖和曾参、史鱼,他们的品行虽有差别,但在丧失本性这一点上是相同的。丧失本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色乱目,使眼睛看不清楚;二是五声乱耳,使耳朵听不明白;三是五臭熏鼻,塞鼻伤额;四是五味污浊了口舌,使口舌受到伤害;五是取舍搅乱了心神,心猿意马。这五种都是天性的祸害。杨朱、墨翟汲汲追求自以为有所得,那并不是我所说的得。得而受困,能算是得吗?如果这样,那么斑鸠、猫头鹰关在笼中受困,也可以叫作自得了。况且好恶声色如柴木一样充塞于心,冠冕服饰束缚于体外,内塞柴木而外缚绳索,在束缚之中目光呆滞,还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人被反缚着,手指被夹起来,虎豹被囚困在兽槛里,也可以算作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