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宥(1)
书名:庄子作者名:(战国)庄周本章字数:2446更新时间:2024-05-27 17:34:17
【原文】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译文】
只听说任天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的,没有听说要治理天下百姓的。任由人们自在生活,是怕他们丧失了本性;让百姓能够宽松安适,是怕他们改变纯朴的德性。天下不扰乱其本性,不改变德性,何须治理天下?从前尧治理天下,使人们高高兴兴身心快乐,这是不安静;桀治理天下,使人们劳累忧虑、身心受苦,这是不舒畅。让天下人不安静和不舒畅,都是违背德性的。违背德性而能够长久的,这是天下没有的事。
【原文】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译文】
人过分欢乐,就会伤害阳气;过于愤怒,就会伤害阴气。阴阳并伤,则四时不顺,寒暑不和,这又反过来伤害了人体!使人喜怒失常,居无定所,心神不定,六神无主,做事半途而废,于是天下才出现了自大、责备、高傲、凶猛等不和谐的现象,随后就有盗跖、曾参、史鱼等不同的行为。因此尽天下之物不足以奖赏善者,尽天下之力不足以惩罚恶者。所以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后,那些国君乱哄哄地以赏罚为能事,他们哪里有工夫来安定性命之情呢!
爱好明,就是沉溺于色彩;爱好聪,就是沉溺于声音;提倡仁,就是惑乱于德;提倡义,就是违逆于理;提倡礼,就是助长技巧;提倡乐,就是助长淫声;提倡圣,就是助长技艺;提倡智,就是助长吹毛求疵。天下若想安定性命之情,这八者就可有可无;天下若不想安定性命之情,这八者就会迂曲搅扰而迷乱天下。而天下却开始推崇它和珍惜它。天下竟然迷惑到了这般地步!哪里就认为是错误的东西而抛弃掉它呢!还要斋戒后去谈论它,恭敬地去进奉它,钟鼓齐鸣地去歌舞它,我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君子如果不得已而治理天下,最好是无为而治。无为才能安定性命之情。因此,珍重自身胜过珍重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寄付给他;爱护自己胜过爱护天下,才可以把天下托交给他。所以,君子如果能不放纵情欲,不炫耀聪明,寂然不动而活灵如龙,深沉静默而震动如雷,行动如神而合于自然,从容无为而万物如风吹尘土一样自然运动,又何须我来治理天下呢!
【原文】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绰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驩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译文】
崔瞿问老子说:“不治理天下,怎能使人心向善?”
老子说:“你要谨慎小心,别扰乱了人心。人心患得患失情绪不稳,就像被绳索囚缚,被刀割伤一样;当被囚缚时,软弱就会转化为刚强,当被伤害时,就像用刀刺切割雕刻一般。人们的心理屡受震荡,高兴时热如烈火,愤怒时冷若冰霜。心神活动之快顷刻之间就会驰骋于四海之外。安稳时深沉而寂静,跃动时思绪高入云天。强傲而无法约束的,就是人心啊!从前黄帝用仁义扰乱人心,于是尧、舜依样效法,奔波劳苦,致使大腿上没有肉,小腿上不长毛,为天下人的衣食而操劳;愁劳身心以施行仁义,耗费心血以建立法度,即使这样还是不能改变人心。尧于是将驩兜流放到崇山,将三苗放逐到三峗,将共工流配到幽都,这都是不能治理好天下的事例。到了三代帝王,天下大乱。下有夏桀、盗跖,上有曾参、史鱼,其间又有儒墨之争并起。于是喜怒互相猜疑,愚智互相欺诈,善恶互相非议,荒诞与诚实互相讥讽,天下随之衰败;大德不能统一,性命则散乱;天下推崇智巧,百姓则贫困。于是用刑具来制裁,用法律来酷杀,用肉刑来摧残。天下纷纷大乱,其罪过就在于扰乱人心。所以贤者隐居于高山深谷,国君则忧虑于朝廷之上。当今惨死的人尸体堆积,戴枷锁的人拥挤不堪,刑杀的人满目皆是,而儒墨之徒竟然还竭力鼓吹于枷锁之间。唉!真是太过分了!他们也太不知道羞耻了!圣智是枷锁的横木,仁义是加固枷锁的榫眼榫头,曾参、史鱼之流则是夏桀、盗跖之类暴君盗贼出现的前导!所以说:只有绝弃圣智,天下才能大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