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旺达:兄弟民族的冤冤相报(一)
书名:穿越非洲两百年作者名:郭建龙本章字数:4001更新时间:2024-05-25 16:37:15
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有一个地方,所有来卢旺达的游客都必然会去拜访。
这个地方位于首都郊区的一座小山上,远远地对着市中心的高楼群,这些高楼大都建于1994年之后。
小山上绿树成荫,种植了许多花卉,显得幽静和平。但安宁之下,墙上的文字却提醒游客,这里是大屠杀遇难者埋骨的所在。
山头上分布着许多集体墓穴,大多数墓穴都覆盖着石板或者水泥,只有少数的墓穴是用玻璃罩住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墓穴内部黑色的布盖。不时有游人带来整束的鲜花放在墓穴旁边。
在墓园的一面墙上,刻着几排遇难者的名字。按照设计的本意,是要把所有死难者的姓名都刻上。但这项工程并没有完成,大概死亡人数太多,搜集人名的工作不易进行。
墓园中埋葬的主要是从首都附近寻找到的遇难者遗体,其数目超过了10万。同等规模的墓地在全国还有六处,至于小型的丛葬墓更是不计其数。没有人知道屠杀中死亡的具体人数,但普遍估计死亡人数在80万上下。
墓园里有个关于大屠杀的纪念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不让拍照。里面搜集了许多照片、遗物,讲解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纪念馆本身也可以看作是民族和解的产物,它的资料中一个核心的观点是:杀人者与被杀者实际上是同一个民族的不同分支,是兄弟,而不是敌人。
当然,这样的说法有事后粉饰的因素,更可能的情况是:这是两个处于分化初期的族群,还没有成为两个民族,但又有一定的隔离。
人们常常把民族想象成静态的群体,但其实民族是动态的。
实际上,每一个民族都有着分化的历史。也许几个民族拥有共同的祖先群体,到了后来,由于他们分布的地区不同,产生了地理上的隔离。这种隔离又造成了各自内部封闭的婚姻,从而有了少量的遗传独特性,加上封闭产生的文化差异,就形成了不同的民族。
另外,同一个社会中不同的阶层,如果中间缺乏婚姻流动性,也会形成一定的差异,也有可能形成不同的民族。
这个过程是缓慢进行的,很难说哪儿是起点,哪儿是终点。即便进程开始,也很难说结果会怎样。比如在印度,阶层隔离已经数千年,但是上层的婆罗门和下层的首陀罗仍然是一个民族。蒙古人分散在整个欧亚大陆,在阿富汗的蒙古人就形成了独立的民族哈扎拉族,但在中国云南的蒙古人还叫蒙古人。云南蒙古人与北方蒙古人的差异,也许并不比哈扎拉人与北方蒙古人小,只是因为习惯问题,人们把哈扎拉人当成外族,却把云南蒙古人当作本族。
卢旺达和布隆迪的胡图族和图西族就可能是处于分化初期的同一个民族。他们的祖先都是班图人。当班图人到达这个地方后,在习俗上开始和其他地方的班图人有了分化。在这里,统治阶层之间相互通婚,形成了图西人群体,而被统治阶层则被称为胡图人。充其量来看,图西人就如同西方世界内部通婚的贵族和国王阶层,而胡图人就是普通的民众。西方贵族虽然骄傲,却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属于一个与普通民众不同的民族。
但西方人来到卢旺达后,却在错误理论的指导下,认为图西人是从北方来的先进民族的后代,而胡图人则是更加落后的当地人的群体。这并不是事实,但当这种理论被灌输给当地人之后,民族的界限就在无意间形成了。
如果没有这种错误的理论,也许两者并不会完全封闭,从而可以像印度那样长期共存,有一定的隔离,却又并非完全独立。
西方人到来之前,两者之间是存在一定的转换关系的。人们将某家人称为胡图人,而将另一家人称为图西人。但也许过些年,随着社会地位的升降,这种称谓就会改变。但西方人到来后,为了区分民族,采取了更加精确的记录系统。比如,比利时要求他们在身份证上都要写上每个人的民族,一旦身份证件上写上了民族,那么这个人就再也摘不掉被强加的身份了。
20世纪,经过了纳粹德国的人种论,西方已经从根子上开始否认人种有优劣之分,但他们在非洲种下的理论却早已生根发芽,引起了连锁反应。
卢旺达和布隆迪本来是德国的属国,德国在一战战败后,比利时接管了这两个地区。作为保护国,它们各自保留着自己的国王。
卢旺达与布隆迪命运的不同,源于两个地区的国王对待民族的不同态度。总结起来,就是越开明的国王带来的灾难越大。
卢旺达国王穆塔拉三世是一个开明的国王,他是卢旺达第一个接受洗礼、皈依基督教的国王。由于在国王统治的早期卢旺达遭受了巨大的饥荒,痛定思痛之后,他进行了土地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授予胡图人更多的政治权利。
如果这个过程能够缓慢地顺利进行,那么经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胡图人的政治地位可能会逐渐得到强化,并最终与图西人拉平。但胡图人却等不及了,由于他们人数更多,占了80以上,便寄希望于通过现代的投票制度来直接获取统治地位。
比利时人在统治初期依靠国王进行统治。到了末期,他们认识到胡图人的政治意识已经兴起,且胡图人又是大多数,于是立刻转而支持起胡图人来。这一系列的改变最终颠覆了图西人的统治。
1961年,卢旺达通过全民公决的方式废除了国王,实行民主制。在一个文盲占据了领导层的国家,这等于是通过全民公决的方式判处所有图西人死刑或者流放。
从1959年开始,随着胡图人得势已成定局,图西人开始了大逃亡。他们逃向了与卢旺达接壤的四个国家:乌干达、坦桑尼亚、布隆迪和比属刚果。到了1963年,一小支图西武装试图打回卢旺达,胡图人开始了对图西人的第一次系统迫害,这次迫害造成了数千人死亡,也是图西人的第一次受难。
而在布隆迪,政治上却要保守得多,统治的图西人时时刻刻以邻国卢旺达为警钟,意识到如果放松统治,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布隆迪的图西人由于没有放松,胡图人一直是被统治阶层。到了独立后,国家先是保持了王国体制,后来则由图西人发动了政变,废除了王国制度,建立了由图西人控制的共和制。
1972年,布隆迪的胡图人举起了反抗的大旗,但被镇压了。在镇压过程中,大批的胡图人被图西人控制的军队杀死。死亡人数无法统计,可能在数万到20万之间。
布隆迪屠杀是这两个小国悲剧性种族屠杀的第一幕,被人们称为“布隆迪第一次种族灭绝事件”。屠杀事件发生后,虽然图西人保持了政权,但在国内和国外的双重压力下,图西人的政权变得越来越不稳固。
20世纪80年代,对布隆迪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上台了。皮埃尔·布约亚是军人出身,依靠政变上台。他敏锐地感觉到图西人无法再这样维持统治了,必须做出改变,要在政治结构上反映全国的人口比例。
于是,布约亚大胆地推出了改革举措,决定修改宪法,实行民主政治。在他的努力下,1993年,一名胡图人通过竞选成了总统,并组织了一个胡图人和图西人共存的领导班子。布约亚功成身退,但这只是他第一次离开政治舞台。
事实证明,政治要比人们想象的复杂得多,胡图族总统被极端图西人刺杀了,这导致了布隆迪的又一次种族冲突。这一次,是以胡图人屠杀图西人为主,也包括图西人对胡图人的反击。1994年,布隆迪胡图族的第二位总统又死于卢旺达灾难,于是屠杀继续。这一次的屠杀被称为“布隆迪第二次种族灭绝事件”。
虽然也有数万人死亡,但布隆迪第二次种族灭绝与同时期的卢旺达事件比起来,仍然得不到世界的关注。同样是1994年,卢旺达事件终于让世界开始正视起这两个民族数百年的恩怨。
在卢旺达,从1973年开始,就一直是胡图人朱韦纳尔·哈比亚利马纳将军执政。将军依靠政变上台,推翻了另一位胡图人统治者卡伊班达。
哈比亚利马纳在政治上依靠法国,经济上依靠外援,对内则是完全的一党制。他建立了一套严格的网络状社会控制系统,将每个人都纳入党的掌握之中。这个唯一的党叫全国发展革命运动,掌握着从人的生老病死到选举、经济活动的各个方面。在他的统治下,图西人一直是低一等的存在,不仅受到压迫,还由于党的强控制力,变得无所遁形,随时都有受到迫害的可能。
但这样一个统治者却受到了国际社会的追捧。最支持卢旺达政府的是法国人。由于法国人和英国人存在着竞争,卢旺达原本是比利时的被保护国,说的是法语,被法国当作了对抗英国的桥头堡。东非大部分国家都说英语,找到一个同盟并不容易,所以法国放纵独裁政府,并投入了大量的金钱来维持哈比亚利马纳的统治。
由于得到了高额的援助,卢旺达的经济显得一枝独秀,人口增长迅速。但这样的好日子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已经结束。一方面是由于人口增长过快;另一方面,则是卢旺达赖以出口的咖啡突然间价格大幅下跌,咖啡农赚不到钱了。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政治上的,这时国际上恰逢一个自由化的时代。随着东欧剧变,国际上出现了一种独裁不再被容忍,并强迫独裁国家转型的潮流。
在多方的压迫下,哈比亚利马纳做了相互矛盾的两件事:第一,同意开放党禁,进行整治改革;第二,由于感到地位不稳,他决定祭出永远有效的大旗——种族主义,宣传图西人的阴谋。
在哈比亚利马纳的鼓动下,“胡图力量”出现了。“胡图力量”是胡图人中的激进派组织,它的唯一诉求就是消灭图西人,防止图西人重新掌权。
这个组织掌握了一部分武装,同时拥有广播、报纸,它们开动一切宣传力量煽动胡图人的恐惧和仇恨情绪。最典型的是,它们的一份杂志发出了所谓的“胡图十诫”。
即便现在“胡图十诫”已经成了禁忌,但偶然遇到年纪稍大的卢旺达人,只要打开话匣子,仍然能够听他们背出其中的一两条。由于当时十诫是被当作真理灌输的,几乎涉及从人际关系到经济、军事、安全乃至政治的各个方面,短短的二十年根本不可能完全将它们从人们的脑海中抹掉。
“胡图力量”大肆活动的同时,一部分图西人也帮了他们的忙。这些图西人来自邻国乌干达。
在乌干达的穆塞韦尼革命时期,有许多流亡的卢旺达图西人曾经加入了穆塞韦尼的起义军。当穆塞韦尼成为总统后,这些图西人受到了优待。但时间长了,乌干达人和卢旺达人发生了冲突,这让军队中一部分图西族将领意识到,乌干达毕竟不是家乡,只有回到家乡,老死在家乡,才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于是,从乌干达南部的森林中,走出了一支图西族的武装,号称“卢旺达爱国阵线”。他们越过与卢旺达的边界,试图趁卢旺达经济不好、国内动荡的时候抢夺政权。
这支武装本来会成为卢旺达胡图政权的重大威胁,但这时法国人出手了,他们和比利时人、扎伊尔人组成了联军帮助哈比亚利马纳守住了政权,将图西族武装赶到了卢旺达北部的丛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