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纳的“传道士”下台了
书名:穿越非洲两百年作者名:郭建龙本章字数:4573更新时间:2024-05-25 16:37:03
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都深深地隐藏着一种困惑。我们可以称之为“皮埃尔之惑”,其典型代表来自一本小说。
在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著《战争与和平》中,描写了一位内心充满了矛盾的主人公皮埃尔·别祖霍夫。他一方面向往民主与自由,崇拜法国革命;另一方面,又深深地根植于俄国的背景之中,当拿破仑入侵俄国之后,他逐渐被卷入俄国民族主义的高潮。
简单说,皮埃尔所困惑的是,人权与主权的矛盾。人权,是指每一个单个的人的权利;而主权,则是作为一个集体的民族的权利。这两者有时是相辅相成的,但有时又是互相抵触的。对于现代世界来说,最难处理的就是,当两者发生冲突时,到底是人权优先还是主权优先。
在小说开头,刚从法国回来的皮埃尔更加向往自由、民主,重视人权,对于以沙皇为象征的主权主义嗤之以鼻。但当法国皇帝拿破仑入侵了俄国,皮埃尔发现,虽然他仍然爱好自由、民主,希望人权优先,却不由自主地参与了1812年的卫国战争,与他曾经向往的法国为敌,站在了民族主义的立场上,牺牲掉人权诉求,满足于国家独立和主权优先。
向往人权优先,却为现实所迫,不得不首先拥抱主权,这就是“皮埃尔之惑”。
这种困惑不仅出现在俄罗斯,在所有落后、遭受过殖民与侵略的国家,都会发现这一对矛盾。在它们还没有独立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外来民族的不公平政策,于是寄希望于抱团,扩大实力,争取整个族群的独立。从逻辑上讲,当整个族群独立后,国际地位会随之提升,其中的每一个个人的地位也会更加有保障。
但是,当国家取得独立后,主权已经成了事实和基础,如何行使主权就成了大问题。如果行使不好,不仅不能保证人权,还可能对人权造成进一步的践踏。
而要合理地行使主权,保卫人权,就不是革命这么简单的事情了。它需要复杂的制度设计和政治理论支撑,而这却是那些争取独立的梦想家所缺乏的能力。
由于带领人民获得独立的领导人往往都很强势,他们对于人权这个概念并不特别看重,反而更加乐于操纵政权这个概念。这些人的思维不可能立刻转变,于是曾经的功臣迅速成了民主和自由的障碍。这个问题在非洲国家尤其突出。
平心而论,非洲的第一代领导人并非阴谋家,他们大都带有良好的愿望和坚决的行动力。他们和当年世界其他地区领导了独立的领导人一样,希望在短时间内以显示出殖民地独立之后的优越性。就像当年卢蒙巴在独立讲话中所说:是时候团结起来大干一场了,让世界知道我们不仅能够独立,也能建设好家园。
但是,他们到底能否解决这个“皮埃尔之惑”呢?
1966年2月,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加纳总统恩克鲁玛突然出现在北京。准确地说,他只是借道中国,并会见了中国总理周恩来。他的目的地是越南,去会见胡志明,调解愈演愈烈的两越问题。他得到了越南战争参与方美国的认可,美国甚至停止了轰炸北越,以给他的访问留出时间。
与此同时,在加纳国内北部,大约有600名士兵突然接到调往首都阿克拉的命令。士兵们得到消息,调动他们是因为恩克鲁玛即将在越南与胡志明达成协议,他们会被派往越南参加战争。还有人被告知,他们不是前往越南,而是去南部非洲的南罗德西亚,去帮助那儿的黑人游击队抗击白人政权。
士兵们忐忑不安,怪罪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领导人。在他们看来,恩克鲁玛上台后,并没有给士兵好日子过。一个国家建立后,本来应该把重心放在国内建设上,但恩克鲁玛却选择了首先在国际上扩大影响力,而忽略了国家自身资源的不足。他喜欢作为世界领袖之一,代表非洲不断地参与各种外事活动。他还组织各种类型的泛非主义大会,试图在非洲成立联盟。同时,他深知殖民主义对非洲的破坏,继续指责欧洲的新殖民主义者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掠夺非洲。为了表达支持,他还资助各国的游击队对抗白人,甚至在周边国家培植反政府武装。这些举措虽然对于反殖民地斗争是有利的,却恶化了加纳与周边国家的关系,还使得加纳经济不堪重负。
加纳本身是一个还算富裕的小国,但当它扮演了如此众多的角色之后,财政破产了,人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就连保卫政权的军队也对恩克鲁玛不满,认为他在军费上过度偏向人数不多的首都卫戍部队,至于其他士兵却因军费不足而忍受着贫穷。如今,又要将他们丢进海外战场上,士兵们的怒火越来越大。
到了首都,当他们的怒气已经高涨时,指挥官突然告诉他们,与其忍受恩克鲁玛的种种乱指挥,不如在首都发起一场兵变。加纳历史上第一场军事政变就这么发生了。
事实上,参与政变的不仅是加纳的军人,还可能包括前宗主国的英国人,以及欢迎他前往越南的美国人。这或许又是一出类似于刚果卢蒙巴式的“阳谋”,大家都知道某件事情会发生,大家都有心促成它,但大家又都认为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参与。
英国人和美国人之所以无法忍受恩克鲁玛,是因为他变得太激进了。恩克鲁玛是一个敏锐的分析家,却由于太超前,超出了世界能够承受的程度。比如,对外,他不断地鼓励所有的非洲国家造宗主国的反,劝它们不要依赖宗主国。这种说法从长期来看是正确的,要想发展经济,必须自立自强,但是在当时,却很少有国家能够这么做,因为家底太薄弱了。在对内政策上,由于过于急躁地想发展经济,他实行“计划经济”体制,建立大型国有企业,建立统购统销制度,企图加大政府对于经济的控制力。事实上,不仅仅是加纳,任何一个刚独立的国家都习惯于加强政府指导以加快经济发展,却由于加强了政府权力,不仅经济没有发展上去,反而造成了腐败的出现。
对外政策的强硬和对内政策的失误,让恩克鲁玛落入了前宗主国预设的概念之中。前宗主国将他宣扬成一个无法打交道的人,将加纳宣传成一个贫穷却坚硬的反西方堡垒。
在北京的恩克鲁玛头一天还是总统,第二天就变成了流亡者,他突然变得无家可归了,去越南的任务也不存在了。
更令他感到难受的不是英国人、美国人和加纳军人的作为,而是加纳人民的反应。当人民听说恩克鲁玛下台后,不仅没有伤心和愤怒,反而自发地庆祝起来。由于恩克鲁玛没有改善他们的生活,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推翻了恩克鲁玛,就可以回归到以往的日子。他们以为,伟大领袖下台后,就不用再承担那么多责任,缴纳那么高的税,可以拿回已经国有化的资源和土地了。
加纳到现在仍然在纪念恩克鲁玛,是因为经历了后来更多舛的命运,他们又重新想起了这个领导他们走向独立的人。但恩克鲁玛为什么在当初会落到如此地步?其实他的问题也是非洲第一代领导人普遍遇到的问题。
刚刚独立的非洲,最迫切的不是变革,而是维持稳定。当英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撤走后,如何维持政治稳定地运行?最好让人们感觉不到政权的变迁,该做生意的继续做生意,该教书的继续教书,政府照常运转,维持秩序的维持秩序,保卫安全的保卫安全。
但由于殖民地政府没有履行让当地人接受教育的义务,独立时非洲黑人中懂得行政工作的人数量不足,要想维持政治的稳定并不容易。英国人虽然也很腐败,但他们至少懂得如何避免任人唯亲、减少腐败。非洲的领导人普遍没有这种意识。当行政人员数量不足时,总统总是倾向于任命大量的熟人,以为靠熟人就可以控制社会,靠人情就能避免腐败。但实际上,在总统身边会迅速形成一个小圈子,这个圈子占据了过多的资源,让整个社会对他们感到不满。
同时,熟人在行政治理上也和总统一样毫无经验,当这些没有经验的人代替了制度,成为社会的主导力量之后,整个社会就进入了衰退甚至崩塌的阶段。
非洲的第一代领导人往往也是最相信人定胜天的一代。他们亲手领导了独立运动,眼看着一个不存在的国家从强大的对手手中挣脱而出。他们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做成任何事情。从这个意义上,他们不会放权,只会想着抓取更多的权力。
当腐败出现时,他们不考虑建设制度,而认定这是自己权力不够造成的。只要能够控制国家的方方面面,看清任何人的任何行为,就可以杜绝腐败了。但事实上,谁也不可能掌握一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抓权的举动只会将更多的权力从宪法转移到总统的熟人小圈子,这会进一步破坏社会的正常运转。
恩克鲁玛上台后就总感到权力不够,他推出了一系列的法律,剥夺反对党的权力,甚至认为反对他就是反对真理,就是犯罪。这种做法使得英国人当年制定的宪法失效了。
在经济上,一个政府如果想做更多的事情,势必要花费更多的钱财,但政府花的钱必然都来自税收。加纳作为小国,能够承受的税收是有限的,如果负担加重,只会造成民间经济的凋敝,从而进一步影响国家的税收。
但经济问题必须要有一定的知识结构和经验才能明白,恩克鲁玛对此完全不了解。他浪费了太多的钱在许多不必要的面子工程上,却没有考虑到民间已经不堪重负了。
加纳的主要经济作物是可可,在独立之前,可可农属于加纳比较富裕的阶层,于是他们成了加纳政府主要的征税对象。
为了向可可农征税,政府建立了一套统购统销的制度,可可农不得擅自买卖可可,必须由政府统一收购后,再卖给海外的商人。按照正常程序,政府应该按照市场价向可可农付钱,但由于政府总是缺钱,就故意压低收购价格。于是,在恩克鲁玛执政的五年间,可可收购价格下降了60,可可农已经接近破产。
黑市横行,农民们不愿把可可卖给政府。恩克鲁玛只好想其他的办法。他建立了许多国营农场,但这些农场随后就陷入了计划经济的通病:岗位上充斥着领导的亲信,却没有人去干活。恩克鲁玛为国营农场配备了不少进口设备,却没有人会用,也没有人去学。这些人不仅不能创造价值,反而成了社会的负担,只拿工资不干活儿。
当经济接近崩溃的边缘时,恩克鲁玛不仅认识不到这是因为自己搅乱了经济的正常运行,反而认为这是市场经济的弊端,解决方法应该是全盘国有化,实行更多的计划经济。
在这种基调下,他转向苏联寻求帮助,建立了更多的国有企业,希望通过投资大型项目来带动国家的发展。
不幸的是,他的大型项目大都是没用的。他曾经建设了巨大的总统府,但这带不来效益。他建设了不少炼钢厂、造船厂,但这些工厂从建成的那一天开始,就由于规划不合理、找不到足够的技术工人、没有原料等各种原因停工。
更无奈的是,整个政府都缺乏最基本的财务知识。作为一个共和国,连国家财政数据都没有。总统并不知道国库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一年的预算应该是多少。他只管拍脑袋想项目、签字,或者听别人描绘宏大的目标。到他下台时,加纳的国库早已空空如也,甚至在他下台很多年后,不知还会从哪儿冒出来他签过字的项目。
到了1964年,对他的批评声已经不绝于耳。为了压制批评的声音,他取消了多党制,实行一党制,以为这样就可以控制住反对他的人。但这样的做法适得其反,因为这时距离他下台已经不到两年了。
恩克鲁玛下台后,长期居住在几内亚。几内亚领导人塞古·杜尔是另一位反殖民的先锋,他对恩克鲁玛充满了敬意,也让这位非洲最大的梦想家没有太过于凄惨。但是,他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了。他死后,加纳人仍然记得这个带领他们去追逐梦想的人。
恩克鲁玛一生的成就在于他是一个梦想家和行动家,能够敏锐地发现机会,帮助祖国完成独立。但他的知识缺陷注定了他无法带领国家完成第二次转型,从独立转到发展经济上来。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地位,因为他对于殖民体系的认知,对于非洲联合的梦想,至今仍然在鼓舞着非洲人,只能说他过于超前了,超出了时代能提供的舞台,他想做的事也太多了,超出了国家经济的承受能力。
并非所有的第一代梦想家都像恩克鲁玛一样是被推翻的,也有领导人在经过无数次尝试和失败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将政权让给了接班人后安然退休。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中国人民的另一位老朋友:坦桑尼亚的尼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