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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蒙巴:第一位殉道者

卢蒙巴:第一位殉道者

书名:穿越非洲两百年作者名:郭建龙本章字数:5751更新时间:2024-05-25 16:37:02

1961年1月17日晚上9点41分,一支小型的行刑队带着三名囚犯来到了刚果(金)城市伊丽莎白维尔附近一片与世隔绝的丛林地带。三名囚犯都已经被打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跟着行刑队一起的还有几名浑身酒气的人,他们是宣布从刚果(金)独立的加丹加共和国的总统冲伯和他的几位部长。还有几名白人,分别是一名比利时的警察署长和三名军警。

这些人将三名囚犯领到已经挖好的墓坑边,依次枪决。最后一名戴眼镜、身材瘦长的囚犯仿佛至死也不相信现实,还在问行刑人:“你们打算杀掉我们?”他得到了确认的回答。

他们死后,尸体先是被埋葬,随后又被挖出来切成碎块,扔进强酸里溶解掉,剩下的骨头被研磨成粉抛撒掉,从此人们再也找不到尸体的痕迹。

最后一名死去的人叫帕特里斯·卢蒙巴,他是刚果民主共和国的首任总理,也是领导这个国家取得独立的人。在半年前,他才兴高采烈地宣称,刚果(金)这个巨大的国家终于摆脱了欧洲的那个蕞尔小国——比利时。但半年后,在比利时人的推动下,刚果(金)已经分裂成三块,卢蒙巴也死于非命。

卢蒙巴作为非洲独立的第一位殉道者被记入了历史。如今,连他死亡的城市,也都改了名。最早时,这个城市叫伊丽莎白维尔,为的是纪念比利时国王阿尔伯特一世的王后伊丽莎白。卢蒙巴死后五年,这座城市更名为卢蒙巴市,只是卢蒙巴的尸骨已融入刚果(金)的大地之中。

非洲殖民地中,最糟糕的是由比利时控制的。它们在独立之前遭遇了敲骨吸髓式的压榨,留下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和结构失衡的局面。比利时人不情愿地离开后,留下的仇恨立即毁掉了这几个国家。

比利时在非洲的势力范围包括一个巨大的殖民地和两个保护国。

两个保护国是从德国手中继承来的,由于国土面积较小,它们并没有成为比利时关注的焦点。但比利时人仍然把仇恨注入这两国的不同民族之中。

在两国执政的是一个叫图西族的少数民族,而被统治的多数是胡图族。比如在卢旺达,胡图族的人口大约是图西族的四到五倍。

非洲的种族界限大都是模糊不清的。也许在几百年前还是同一个部族,只是后来由于不同的社会地位或者生活环境,形成了较为封闭的通婚圈子,分化成了不同的种族。

以图西族和胡图族为例,他们的肤色、语言都没有太大差别。在非洲历史上,有一个超级种群班图人,他们从中西部非洲出发,横扫了整个非洲,取代原来更加黝黑和瘦小的俾格米人成了非洲的主流人群。图西族和胡图族其实都是班图人的后裔,血缘上没有太大差别。

两个种族在婚姻上和社会地位上也并非完全封闭的。在欧洲人到来之前,两个民族来往密切,可能只是因为政治地位的不同,他们才称自己是图西人或者胡图人。

但自从欧洲人进入卢旺达、布隆迪后,图西族和胡图族的对立突然加剧了。在19世纪的欧洲,一股极其可怕的暗流涌动着,它叫人种学。人种学家们走到哪儿都喜欢带上尺子,将当地的土著人测量一遍,根据体貌粗糙地划分出人种,至于这些体貌是不是遗传得来的,则很难证明。

人种学发展到后来,成了纳粹种族灭绝政策的重要依据。二战之后,人们决定将人种学冰封起来,避免它再兴风作浪。但在欧洲之外,人种学却阴魂不散,成了种族冲突的助推剂。

德国人到来后,经过测量,他们认为图西人是高大瘦弱的,拥有更高的智商,胡图人则较为矮胖,且智力低下。自从欧洲人这么说了之后,当地人也逐渐接受了这种荒唐的理论。

德国人退出后,比利时人由于与这两个保护国更加疏离,决定采用制造分裂的方法维持自己的影响力。在初期,他们依靠图西族人来统治。在允许两国独立之前,布隆迪仍然维持着图西人的统治。卢旺达由于采取了民主制,人口众多的胡图族人突然成了统治阶层。

由于胡图人长期处于社会劣势,在经济地位、教育背景上都较为落后,无法实现有效治理,他们统治的方法也只好越来越依赖仇恨和民族主义,将美丽的千山之国卢旺达变成了冲突频发之地,注定了后来的悲剧。

卢旺达和布隆迪是两个小国,比利时人并不十分上心。但对于面积巨大的比属刚果,比利时人则倾注了无数的心血。这些心血包括:统治刚果(金)的第一任君主利奥波德二世杀害了数百万刚果人,虐待致残的人不可计数,从刚果(金)掠夺走的财富都变成了利奥波德的私人财富。国王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富豪,与之相比,比利时本土反而只是国王财富的添头。

利奥波德的统治在西方殖民圈里引起了巨大的反感,康拉德的小说将这里描写成地狱,各个国家也纷纷指责他的罪恶行径。他死后,继承人终于将刚果(金)从私人领地改为由比利时政府管辖。但这时刚果(金)又发现了巨大的矿产资源:钴产量占全世界的一半,铜矿占全世界的十分之一。这些矿产资源加上丰富的橡胶资源、钻石资源,使得比利时继续从刚果(金)抽走巨额财富。

在比利时抽走财富的同时,刚果(金)却依旧贫穷。刚果(金)人缺乏教育,加上逆来顺受的性格,使他们成了比利时人利用的工具。

就在独立之前两三年,比利时还不曾有让刚果(金)独立的想法,他们仍然躺在这巨大的血腥财富之上做着春秋大梦。但独立的声音却从英国和法国殖民地悄然传来,而刚果(金)独立的吹号手,就是比利时人恨之入骨的卢蒙巴。

事后,人们总是指责卢蒙巴有性格缺陷,只能革命却不懂得治理。但如果放在大背景中看,卢蒙巴却没有其他选择的可能性,他是被逼的。比利时从来没有想过要教给黑人怎样统治,他们的暴行又激起了黑人的普遍愤怒。在这样的背景下,不可能出现一个尼赫鲁式的调和者。

在比属刚果,黑人只能读小学,没有机会上中学和大学。卢蒙巴上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接下来做过店员、推销员,逐渐积累下了口才和演讲技巧。工作和生活中的遭遇,让他对比利时统治的实质看得一清二楚。他身材瘦长,带着一种魅力型领袖的气质,这让他脱颖而出,成了黑人中的佼佼者。

在刚果(金)独立之前两年,卢蒙巴发起了刚果(金)民族运动,并从加纳取来真经,开始在社会层面上与比利时人对着干。抗议声此起彼伏,暴力冲突也时常出现。在卢蒙巴的带动下,刚果(金)各地也涌现出许多政治团体,并逐渐在全国层面上联合起来,向着独立努力。

也许卢蒙巴和其他独立领导人都没有想到,比利时人是这么不堪一击。刚果(金)的骚动传到比利时国内,引起了比利时人普遍的担忧。他们担心会发生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或者英国在肯尼亚的遭遇。担忧的结果是比利时人准备撤了。

于是,民族运动刚刚兴起两年,比利时人就匆匆撤出了刚果(金)。这样的胜利来得过于简单,卢蒙巴显然还没有做好从革命思维向统治思维转变的准备。

比利时人虽然准备撤,但是面子还是要的。1960年6月30日,刚果(金)独立这一天,比利时国王博杜安专门从比利时飞过来,要参加这个隆重的庆典。庆典在上午9点开始,在黑人歌手的助唱下,杀人者和被害者在一片和谐声中济济一堂。

11点是讲话时间,博杜安作为长者做了一篇冠冕堂皇的讲话,他纪念了他的祖父、老暴君利奥波德,并赞扬了比利时在刚果(金)的统治多么崇高。但博杜安也提出了一些有用的建议,比如,他提醒刚果(金)独立后不要急于做社会改变,而是要保留原有秩序,直到对政治有了足够的了解,确信能做好的时候,再更改不迟。

博杜安坐下后,由刚果(金)首任总统约瑟夫·卡萨武布讲话。总统很有涵养,他没有指责比利时人。按照计划,这个环节并没有安排总理卢蒙巴讲话,虽然他才是实际掌权人。

但会议的主持却突然邀请卢蒙巴上台讲话,人们有些奇怪,他们不知道,其实是卢蒙巴自己要求主持人打破程序留给他一点时间。他的时间并不多,只能发表一篇简短的讲话。这篇发言后来被称为比属刚果的《独立宣言》。

卢蒙巴首先感谢了刚果(金)人民,他说刚果(金)独立是民族运动抗争获得的,并不是比利时人的恩赐。

接着他开始历数刚果(金)人民在殖民制度下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强迫劳动,种族迫害,被掠夺土地和资源,以及肉体摧残。

接着他转向了对未来的展望:独立已经将所有的伤害消除了,在民主的制度下,刚果(金)人将拥有社会正义和公平的薪金,种族歧视不会再有,刚果(金)人将成为非洲的骄傲和样板。

这篇讲话过后,卢蒙巴为自己树了一个永恒的敌人:比利时人。国王博杜安强压怒火,维持到了庆典和宴会结束。

事实证明,卢蒙巴说的是实话,只是过于张扬了。虽然独立了,但刚果(金)还有大量的比利时人,他们充斥在经济发展的各个方面,以及军队之中。这篇讲话让比利时人认定卢蒙巴是必须除去的角色,他们不能容忍一个不感谢前主子的黑人。

与此同时,由于比利时人在刚果(金)不发展教育,黑人的文化水平还不足以单独管理国家。刚果(金)独立之初,一年毕业的大学生不超过30人,完成初中教育的只有100多人。有文化的黑人数量不足,使得政权操纵在各色比利时雇员手中。比利时人实际上是给了刚果(金)二选一的选项:要么继续让比利时人控制政府的行政工作,从而继续把持刚果(金)的资源;要么让这个国家毁灭。

事实上,这样的冲突也必然会发生,只是由于卢蒙巴刚强的性格,本土黑人与比利时人的矛盾提前爆发了。

起初,在首都军营里一名比利时指挥官与黑人士兵发生冲突,引起了哗变。如果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他首先会选择稳定局势,等事态平息下来之后,再逐渐地培养本土官员,撤换比利时人。但卢蒙巴并没有压制士兵,而是决定将首都军队中的比利时军官全部替换,将总参谋长也换成了他的心腹蒙博托。

卢蒙巴的强硬给了黑人更大的勇气。于是,对比利时人几十年来的愤怒突然间在整个国家爆发,士兵们伙同普通民众一起对比利时人采取行动。比利时人在作威作福几十年后,终于尝到了羞辱的滋味。

但这种报仇的快感却是一把双刃剑。社会乱套之后,卢蒙巴开始感受到国内外的双重压力。在国外,比利时人卷土重来,他们以卢蒙巴无力保护比利时人为借口,迅速出兵,占领了机场等战略要地。卢蒙巴不懂谈判和争取时间的重要性,立刻宣布断绝与比利时的外交关系,将比利时的出兵视为武装入侵。

但比利时人仍然有牌可打。在比利时人到来之前,刚果(金)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无数个部落。在传统上,刚果(金)可以分为三个区域,分别是靠近大西洋的以首都利奥波德维尔为核心的西部区域,东南部的加丹加区域,以及靠近卢旺达、乌干达的东北部地区。

加丹加地区是刚果(金)的矿物中心,也是比利时人最舍不得放弃的地区。为了继续保留利益,比利时人在这里扶持了军阀冲伯,并向这个区域派来了军事援助团,而且带来了财政援助。冲伯于是宣布建立加丹加共和国,从刚果(金)独立。

在中央政府控制区和加丹加之间,还有一小块盛产钻石的地方叫南卡塞,也乘机宣布脱离刚果(金)。卢蒙巴一面求助于联合国向比利时人施压,一方面着手对付分裂主义者。

在联合国的压力下,比利时人决定撤出军队,采用更加隐蔽的手段支持分裂势力,不管是加丹加还是南卡塞,背后都有比利时人的影子。

就在这时,卢蒙巴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采取武力镇压南卡塞,这造成了众多平民的死亡,给外界留下了口实;第二,当西方国家都无法提供帮助时,他决定向苏联求助,因此惹恼了美国人。美国立刻将之纳入冷战思维中进行考虑。于是,一场“阳谋”发生了。

这场“阳谋”的目标就是除掉卢蒙巴。事后,人们发现卷入其中的势力有很多,除了比利时人之外,参与者中还有美国人的身影。其他国家,甚至联合国也知道这件事必然会发生,却都袖手旁观,等待着“阳谋”成为现实。大部分人之所以默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找不到解开刚果(金)之结的办法。或者说,比利时人离开时设的局,已经决定了这个国家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最先出手的是名义上的总统卡萨武布,他宣布解除卢蒙巴的职务。卢蒙巴也针锋相对地宣布卡萨武布被解除了职务,刚果向着更加混乱的局面滑去。这时,卢蒙巴任命的参谋长成了“阳谋”的主角。他在比利时和西方人的支持下,发动了政变,宣布暂时由军队托管政权。

此时,卢蒙巴在首都仍然受到联合国的保护,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另一件事情却决定了他的命运。

在首都乱成一团时,卢蒙巴派遣他的一名追随者基赞加前往东南部地区,以城市斯坦利维尔为中心建立根据地。基赞加取得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国土,建立了一个叫刚果自由共和国的政权。这个政权的出现引起了首都政治家和军阀,以及西方人的恐慌。他们认定,只有卢蒙巴死去,才有可能解开刚果(金)的乱局。

11月27日,卢蒙巴躲在汽车里逃出首都,想前往东部的根据地,这使他离开了联合国的保护范围。他被捕了。

比利时人一直躲在幕后,蒙博托也不愿意脏了手。他们将卢蒙巴送给东南加丹加地区的军阀冲伯,这就有了本节开头的一幕。

卢蒙巴成了非洲独立史上第一个著名的殉道者。即便到了今天,人们仍然纪念他,在非洲的许多城市里都有叫卢蒙巴的街道,这象征着殖民地人民对殖民主义的反抗精神。

当然,人们仍然可能争论说,如果他更有技巧,而不是一味蛮干,也许通过灵活的手段能够解开这个死结。但更可能的是,刚果(金)在比利时人统治之后,就已经没有了避免暴力的可能性。

比利时的几个殖民地和保护国后来的命运,也证明了卢蒙巴的无辜。

卢蒙巴死后,刚果(金)在独裁者蒙博托的手中暂时被捏在一起。加丹加的冲伯几经起落,最终还是逃往了西班牙。他被戏剧性地绑架到阿尔及利亚,死在那里。基赞加则继续从事政治,并在2006年至2008年担任了刚果(金)总理。蒙博托成了西方世界的宠儿,他的政权是世界上最腐败的政权之一。比利时人已经淡出,法国人成了他的新靠山。直到20世纪90年代,原本比利时势力范围内的另一场危机导致了他的下台。

刚果(金)的国名改成了扎伊尔,后又改回刚果(金)。为了去除殖民地的痕迹,首都的名字从利奥波德维尔改成了金沙萨,斯坦利维尔改成了基桑加尼,伊丽莎白维尔改成了卢蒙巴。

刚果(金)由于疆域太大,民族过多,独立之前比利时人留下的基础太差,成了非洲国家悲剧的代表。但从另一面看,这样的悲剧并不由非洲人所决定,在非洲众多国家独立之前的殖民地时代就已经注定了。不管是卢蒙巴还是蒙博托,以及后来的卡比拉,都只是为了将这个庞大的国家捏合成型,让四分五裂的疆土上成长起民族主义的凝聚力;不管是用鼓动的方法,还是暴力的手段,都是为了塑造所谓的民族性。刚果(金)虽然经历了战乱,但并没有分裂,这本身就是一定程度的成功。

当然最好的塑造方法还是利用经济,只有当经济发展了,人们的日子好过了,才能避免分裂和战乱。经过几十年的混乱之后,刚果(金)也走上了这样的一条发展之路,尽管比别国走得要慢,因为它有太多的历史缺陷要靠时间去弥补。如果卢蒙巴能知道他的时代之后的国家走向,也许会感到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