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在兴庆宫公园沉香亭侧与李白对话（4）

庄周梦蝶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李白的诗也来自这个典故。这满城的蝴蝶与一条半空来的白色儒巾，洛夫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地将它们放在一起的。

再往前看，第一部分，有几句写李白特别与众不同，古人从来没有这样写过，你们能找到吗？他讲李白像什么？这个比喻太神奇了——“你是海，没有穿衣裳的海赤赤裸裸，起起落落你是天地之间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这是洛夫心中的李白。前面那句的独特在于，李白就像是没有穿衣裳的海，可以联想到他的那种博大，那种浪漫，那种张扬。后面一句说他是天地之间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你们用什么来感受李白的千年咆哮？咆哮是不是一种声音？这句诗可以看作对“盛唐之音”的一个回应。“你是天地之间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这千年的一声咆哮就是李白发出的盛唐之音的最强音。音要用什么听？耳朵。用耳朵才能听见声音，不是用眼睛看的，大海可以用眼睛看。如果说李白是没有穿衣裳的海，还可以看见，但是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就只能听了，听见的就是盛唐之音。

今天我们讲李白，有两个让人忘不了的说法：第一个是余光中的“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第二个是洛夫的“你是天地之间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这两个说法都围绕着我们今天讲的盛唐之音。这样我们就能慢慢把这些说法串起来了，我们拿一根线把它们串起来了。接着读完洛夫的《李白传奇》：

而长安

是一个宜酒宜诗不宜仙的地方

去吧！提起你的酒壶

挟起你的诗册，诗册中的清风和明月

边走边饮去游你的三江五湖

去黄河左岸洗笔

右岸磨剑

让笔锋与剑气

去刻一部辉煌的盛唐

而做官总是败坏酒兴的事

再也潇洒不起来的事

永王不见得能分享你月下独酌的幽趣

对饮的三人中

想必不会有喋喋不休

向高山流水发表政见之辈

你又何苦去蹚那次浑水

放逐夜郎也罢，泛舟洞庭

出三峡去听那哀绝的猿声也罢

人在江湖，心在江湖

江湖注定是你诗中的一个险句

不如学仙去

你原本是一朵好看的青莲

脚在泥中，头顶蓝天

无需颍川之水

一身红尘已被酒精洗净

跨鲸与捉月

无非是昨日的风流，风流的昨日

而今你乃

飞过嵩山三十六峰的一片云

任风雨送入杳杳的钟声

能不能忘机是另一回事

就在那天下午

访戴天山道上不遇的下午

雨中的桃花不知流向何处去的

下午，我终于看到

你跃起抓住峰顶的那条飞瀑

落入了

滚滚而去的溪流

好，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两部分比较平，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想象，比较平淡，没有非常独特的句子出来。

另外，洛夫还把大家都会背诵的几首李白的诗，用白话的方式演绎出来了。比如《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现在我们来读洛夫版的《静夜思》。李白版只有20个字，洛夫这样写：

不是霜啊

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之中旋成年轮

在千百次的

月落处

只要一壶金门高粱

一小碟豆子

李白便把自己横在水上

让心事

从此渡去

“便把自己横在水上”，这水就是台湾海峡。这首诗的重点是什么？第二句已经告诉我们了——乡愁。李白写的是乡愁，洛夫写的也是乡愁。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演绎李白的《静夜思》，真正要演绎的是乡愁。

接着背诵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现在我们来看洛夫怎样演绎这首诗，这是白话诗跟古诗之间的对话。你们读了这些诗就会明白，白话诗原来可以这样跟古诗对话，今人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跟古人沟通。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洛夫

樯帆远去

带走了黄鹤楼昨夜的酒意

还有你的柳丝

我的长亭

带走了你孤寒的背影

还有满船的

诗稿和离情

孤帆越行越远，越小

及至

更小

只见一只小小水鸟横江飞去

再见，请多珍重

小心三月扬州的风雨

还有桃花

这首诗跟李白的原诗有什么共同点？有没有孤帆远影？有没有碧空？有没有烟花三月？没有烟花，但有桃花。为什么要小心桃花？“小心”这个词，是这里最重要的一个词，其实不是小心桃花，而是小心三月扬州的风雨。现在还有桃花，如果有风雨，桃花就会落了。诗人担心的是桃花落了。诗人提醒朋友要多珍重，扬州的三月如果有风雨的话，要小心桃花会被风雨吹落。

原诗有没有小小的水鸟？洛夫有没有写长江天际流？原诗没有，李白没有写水鸟，但是洛夫的诗中有一只小小的水鸟横江飞去。如果不加这只水鸟，洛夫要把李白那二十八个字的古诗变成一首白话诗，就完全没有自己的发挥了，这水鸟就是他的自由发挥。

这两首诗，因为受李白原诗的限制，没有洛夫前面的《李白传奇》生动。倒是有位叫谷昭的诗人，他写的《独坐敬亭山》别开生面。我们先来看李白的原诗：

独坐敬亭山

【唐】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谷昭要把它演绎成一首白话诗，我们看他是用怎样一种活泼可爱的方式跟古人、跟李白对话的。

独坐敬亭山

谷昭

来来来，敬亭兄

一千多年了

你跟我面对面坐着

偶尔聊聊唐朝的那些事

聊聊皇帝妃子的八卦

也就是我耐心陪你

至少没有讨厌你

一杯清茶一段时光就够了

至于那朵云就随他飘去吧

从这座山飘到那座山

显得很悠闲的样子

其实是孤独的参禅人

可是那些鸟为什么都飞走了

有的越飞越高

有的越飞越远

就像皇帝的圣旨到处传达

罢罢罢，敬亭兄

不管这些破事

还是我们对坐畅饮吧

哪怕再坐一千年

坐成李白传诵千古的绝句

你们觉得谷昭演绎的《独坐敬亭山》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里？

“敬亭兄”这个称呼非常亲切，敬亭本来是什么？是一座山。现在诗人跟这座山称兄道弟，一下子就跟这座山拉近了距离，变得很紧密了，对吗？这是李白的诗中没有的。

好，李白原诗题目叫《独坐敬亭山》，这个“坐”字是最关键的，李白的绝句是由“坐”而来的。

这句有什么新意，有什么好玩的，能解释一下吗？我们要反复琢磨李白原诗中的二十个字，前两句怎么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原诗中有鸟吗？鸟都飞走了。还有孤云吗？原诗中关于鸟、关于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谷昭这里的语气，是古人绝对不会有的，“偶尔聊聊唐朝的那些事，聊聊皇帝妃子的八卦”这些话，古诗里是绝对不会有的，白话诗里才会有。这么轻松的口吻，会不会唐突古人，唐突李白呢？不仅不会，好像还很合适。在敬亭兄面前，你坐了多少年啊？坐了一千多年。正因为坐了一千多年，你才有资格来聊聊唐朝的那些事，聊聊皇帝妃子的八卦。如果你只坐了一百多年，可不可以？如果只坐一百多年，这句话应该怎么写？只坐一百多年，就只能聊聊民国的那些事，聊聊那些军阀，聊聊杜月笙他们的八卦，那就与李白的时代接不上了。因此，这首诗，虽然看上去非常随意，非常轻松，又是敬亭兄，又是聊聊八卦，又是一杯清茶，又是一段时光，但是每一句都扣着原来那二十个字，没有离开李白的诗。李白给谷昭画了一个框，谷昭要在李白的框里面发挥。

我们读了四位诗人六首白话诗，余光中的《寻李白》、闻一多的《李白之死》、洛夫的《李白传奇》都是与李白这个人对话；洛夫的另外两首诗和谷昭的诗，则是与李白的某一首诗对话。我们可以看到，用这样的方式进入到古诗里面，古诗一下子就变得日常化，跟我们的生活一点距离都没有了。白话可以让古诗活过来，谷昭可以，洛夫可以，我们也可以。有没有发现，今天你们与李白对话，一点都不困难了。你们也可以找到一首李白的诗，用白话重新演绎。如果不想选一首诗，你们也可以跟李白这个人对话。

童子习作

李白

张禾

我

是李白

星辰是我的故乡

酒放豪肠

用剑气劈开月光

用诗篇谱写辉煌

用笔编织盛唐

后人说我不及杜甫

那是虚妄

说我是神仙

那是幻想

放荡的我

一如既往

一步一步

踏入天空

回到我那遥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