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在兴庆宫公园沉香亭侧与李白对话（3）

盛唐之音的代表是盛唐孕育出来，盛唐的空气在李白的心里，也在李白的诗里。那个时代在历史上非常短暂，李白生前也郁郁不得志。比李白小十一岁的杜甫，已经站在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上，他写出来的是诗史，更多地见证了那个时代的变化，也就是由盛转衰的过程。因此，李泽厚说以杜甫为代表的另一种诗风，其实已经算不上盛唐之音了。他的《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以及他留下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名句，都跟李白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杜甫与李白有过直接的交往，他的诗是同时代诗人与李白的对话，龚自珍的诗是后世诗人与李白的对话，李长之、李泽厚是后世学者与李白的对话。接下来，我们来看看当代诗人是怎样跟李白对话的，透过他们与李白对话的这些白话诗，你们也可以读出李白的风格。我们先来读余光中的《寻李白》：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囚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我第一次读到余光中的这首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一个可以用白话诗将大唐李白带到我们眼前的人。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这九个字，真是不得了，这是白话诗中写李白最霸气的一句。

我们前面一直在说“盛唐之音”这四个字，李白与盛唐之音的关系，被余光中用九个字写出来了，太妙了。“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这是从杜甫的“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中化出来的。下一句“肝硬化怎杀得死你？”李白有肝硬化。“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有酒有月有剑，余光中对李白的把握很精准。接着一句“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时和空都有了，大雁塔诗会在天宝年间，“安史之乱”也在天宝年间，开元和天宝都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开元盛世”，到了天宝年间不幸出了大事，由盛转衰。李白被召到兴庆宫，在沉香亭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是在天宝初年。这个时候李白并未意识到要出大事，他还在追求建功立业的机会，希望被朝廷重用，可以说他到这里来是求富贵的。但是富贵转眼成空，对他的打击很大。“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故乡已回不去，也不知哪里才是他的故乡，一句“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说得真好。

比余光中早几十年，诗人闻一多就写过一首白话诗《李白之死》，写了李白与月亮的对话：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

他发现天上有月，水中也有月：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有人说李白最后因捞月亮死了，闻一多的诗正是从这一传说展开的想象。水中捞月，他最后看见月亮还平安地贴在天上。当然这只是传说。在世人的眼中，李白早已是诗仙，他死了，他的诗还在，就够了。一代一代的人都可以继续与他对话。我们来读洛夫的诗《李白传奇》：

整个天空骤然亮了起来

满坛的酒在流

满室的花在香

一支破空而来的剑在呼啸

众星无言

又有一颗以万世的光华发声

惊见你，巍巍然

据案独坐在历史的另一端

天为容，道为貌

山是额头而河是你的血管

乘万里清风

载皓皓明月

飞翔的身姿忽东忽西，忽南忽北

中央是一团无际无涯的混沌

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

不，是惊涛裂岸

你是海，没有穿衣裳的海

赤赤裸裸，起起落落

你是天地之间

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

撩袍端带

你昂然登上了酒楼

负手站在阑干旁，俯身寻思

谁是那灯火中最亮的一盏

这时，半空蓦然飘落一条白色儒巾

随风化为满城的蝴蝶

旋舞中，把所有窗口的灯

一盏盏扑灭

这样正好，你说你要用月光写诗

让那些闪烁的句子

飞越寻常百姓家

然后一路亮到宫门深锁的内苑

拿酒来！既称酒仙岂可无饮

饮岂可不醉

你向墙上的影子举杯

千载寂寞万古愁

在一俯一仰中尽化为声声低吟

你犹记在那最醉的一天？

在禁宫，在被一大丛牡丹吓醒之后

磨墨濡笔的宫女问：

你就是那好酒，吐酒，病酒的饮者？

宽衣脱靴的内侍问：

你就是那飞扬跋扈的诗人？

你仰着脸不答，挥笔如舞剑

顿见纸上烟霞四起

才写下清平调的第一句

便惊得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而落

沉香亭外正在下雪

在盈尺的冰寒中

你以歌声为唐玄宗暖手

以诗句为杨贵妃铺设了

一条鸟语花香的路

好，先读到这里。正好写到了我们身边的一条鸟语花香的路，那是李白当年用诗句为杨贵妃铺设的。我们今天来走的也是那条鸟语花香的路。沉香亭外今天没有下雪，只有细雨，满园子的木芍药也没有纷纷而落。但是当年李白写下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时，满园子的木芍药曾纷纷而落。洛夫的这几句诗，一下子就把李白的故事、李白的诗句和我们眼前的一切连接起来了。这些诗，一点都不觉得生搬硬造，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过李白在这里写诗，也从来没有听说李白在此写诗时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落下，但是当诗人这样写的时候，你会觉得诗人是编造吗？一点也不会，因为他是在《清平调词三首》中产生的联想。木芍药就是牡丹，李白来时，花开正好，他挥笔铺就的鸟语花香之路，是一条穿越时间的路，不仅仅是给杨贵妃的。当洛夫写下这首白话诗，用这样的方式跟李白对话，他每落一笔，或者说，他的每一句诗背后，都要有李白的诗才站得住。洛夫的诗背后是李白的诗。“……把所有窗口的灯一盏盏扑灭这样正好，你说你要用月光写诗”，你能想起李白哪首诗来？李白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跟月亮对话，李白跟月亮有关的诗很多，只是这几句你还不能确定是哪一首。那么，当他写出“饮岂可不醉你向墙上的影子举杯”时，你想到了吧？“你向墙上的影子举杯”，这说的是李白哪一首跟月亮有关的诗？是的，就是《月下独酌》。洛夫的每一句诗的背后都是李白的诗，如果没有李白的诗，也就没有洛夫的这首诗。

“这时，半空蓦然飘落一条白色儒巾随风化为满城的蝴蝶”，这后面是李白的什么诗呢？正好我们选的文章中引用了李白的这首诗：

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

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