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与杜甫他们的大雁塔对话（4）

这首诗有点长，我们今天只能选读，现在直接跳到第五部分。这一部分也是点题，题点在哪里？你们在这部分找一找。大雁塔的角色定位到底是什么？它是罗丹的《思想者》。罗丹的“思想者”，是一个人的雕塑。诗人杨炼可以想象沉默的大雁塔在这里固定了千年，最后也成了一位思想者。是文字版吗？我怎么觉得是砖头版的思想者！它用砖头来思考，每一块砖头都是它思想的组成部分，它思考天空，思考大地，思考日月星辰，思考孩子们。孩子们来到它面前，就是在与一位思想者对话，沉默的思想者有它自己的语言。大雁塔的语言是什么？砖头的语言、风铃的语言、树叶的语言、大雁的语言、燕子的语言、月光的语言……如果你在夜里来，就像杨炼看到过的黄河那样，月光铺下来，如同挂上银白色的挽联，哀悼历史，哀悼沉默，也是哀悼大雁塔自身——我竟然是沉默的，一个沉默的思想者。我们继续来读这一部分——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闪闪烁烁、枯叶、白雪

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

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风却告诉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

运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动

我的喉咙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块铅，我的灵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

灰色的庭院呵

寥落、空旷

燕子们栖息、飞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丽山川的光

面对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始飘动的

柳丝和头发，项链似的

树枝上在熟的果实

我感到羞愧

祖先从埋葬他们尸骨的草丛中

忧郁地注视着我

成队的面孔，那曾经用鲜血

赋予我光辉的人们注视着我

甚至当孩子们来到我面前

当花朵般柔软的小手信任地抚摸

眸子纯净得像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动着

被翅膀、闪电和手中升起的星群激动着

可我却不能飞上天空，像自由的鸟

和昔日从沙漠中走来的人们

驾驶过独木舟的人们

欢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郁闷中焦急地战栗

就让这渴望、折磨和梦想变成力量吧

像积聚着激流的冰层，在太阳下

投射出奔放的热情

我像一个人那样站在这里，一个

经历过无数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强挺立的人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就让我最终把这铸造噩梦的牢笼摧毁吧

把历史的阴影，战斗者的姿态

像夜晚和黎明那样连接在一起

像一分钟一分钟增长的树木、绿荫、森林

我的青春将这样重新发芽

我的兄弟们呵，让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像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

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将托起孩子们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阳上欢笑……

有没有发现孩子们又来了？如果我们拿杨炼的这首诗的结尾去呼应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那首诗，你们能找到什么呼应关系？其实，我前面强调过了，在杜甫那首诗的最后出现了什么？

杨炼在《大雁塔》里一开始就写过“燕子喳喳地在我身边盘旋”，写到“思想者”这一部分，他又写了一句“燕子们栖息、飞翔的地方”，燕子在诗中至少出现了两次。前面有没有出现大雁？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大雁塔，难道只有燕子，连大雁的影子都没有吗？他也许跟我们今天一样，没有看到大雁，只看到了燕子。他想寻找大雁，却找不到，那怎么办呢？他只能这样来想象：

我的兄弟们呵，让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像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

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

……

这里有真的大雁吗？没有，但是“我的歌声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大雁就这样被安排在了诗的最后。你们想一想杜甫是怎么安排的？“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也是这样安排的，诗的最后出现了大雁。也许杨炼不是学杜甫，他只是无意识的，因为大雁塔有一个“雁”字，他最后想让大雁在这里露一下脸，所以他要让歌声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作为思想者的大雁塔有它自己的美好意愿，诗从“孩子们来了”开始，最后还要“托起孩子们”。

最后有几首很短的诗，我们一起读一下：

雁塔说

洛夫

哪怕是在最高一层的秋风里

没有一件东西叫作雁

只见

靠西边的窗口

有一颗溃败的落日

向咸阳的桦木丛中

翻滚而去

每层有每层不同的景色

每层有每层不同的风声

每层有每层不同的空白

每层有每层不同的寂寞

雨夜的长安真好

酒馆里

淡淡的灯火下

那位打瞌睡的男子据说也是个诗人

这时，塔顶突然有了动静

疑是玄奘的脚步声

上去一看

原来是一行青苔

悄悄向窗外爬去

有关大雁塔

韩东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大雁塔

于坚

在长安

天气就是紫气

鱼贯而入买了票

我们钻进雁塔

要看看大唐朝的肚子里

凌空高蹈的都是什么

顺着楼梯爬上去

到第七层又滚滚下来

就是帝王也不能例外

那里是顶

伟大的容器

蒙尘纳垢

千年过去了

不动

尊重

上蹿下跳之后

空虚

感到自己的肉太轻

一向恐惧的那些

太轻一向重视的那些

太轻不足为凭

收起乖戾的羽毛

我跟着古代的老百姓

跟着皇帝

跟着僧人和使者

跟着李白

跟着长安

默默地跪下来

读完这几首诗，你们可以想一想，大唐的肚子里到底是什么？这个疑问留给你们吧。我们再回头看一眼大雁塔。

童子习作大雁塔篇

思想砖

冯彦臻

我是大雁塔上万块砖中的一块。

一千三百多年前，我被开采出来，成了大雁塔千千万万砖头中的一块。每当大雁飞过，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我都会回想起从前的事。

很久以前，有五位诗人一起来到了大雁塔，我默默地看着他们聚在一起饮酒作诗。我虽不能与他们一同作诗，但我也感受到了“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的忧愁。

之后我又经历了许多，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多我都忘记了。

后来，我又听说有人写了关于大雁塔的现代诗，游人也曾在塔下念过，这位诗人是想通过大雁塔与前朝的诗人们对话吧！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杨炼来了，“像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他脱口而出。

后来又有千千万万的人来过大雁塔，不过我都不记得了……

或许我还会和别的砖一起在这里待很久，但我有思想，我与别的砖不同。据游客说，罗丹有个雕塑叫《思想者》，那我不就是一块思想砖吗？

我也可以思考我的经历和我看见的，或许也可以思考大雁塔的未来。

大雁塔

黄若瑜

我的母亲告诉我，我是一只燕子。而我们的邻居是一座大雁塔。我这位邻居，既沉稳又凝重，在这里已经伫立多时。这似乎与我们燕子家族自由飞翔的祖训背道而驰，但我们喜爱这位长辈，并报以敬重之心。

这位长者总是沉默不语，目光总停留在天空中。仿佛一位思想者，我们尊重他的喜好，且克制住了自己好奇的本性，不去问东问西。有时我们吵吵嚷嚷，他老人家也不甚在意。大雁塔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作为一只燕子，总该知道李白、杜甫，而想当年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竟亲自登上大雁塔，与伙伴赋诗比赛，这着实叫人艳羡不已。我们这位博学的邻居也常吟道：“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这时他温和的语气不乏自豪之情。

我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他目睹过的战争要比常人多。未来，我们的邻居还将继续守望我们的故土——西安。

大雁塔——屹立不倒的唐文明

吴秉烨

永徽三年，大雁塔始建。他那迎风摇摆的风铃，慈祥的土黄色的面孔，绝对是一位可信任的思想者的模样。

他的胃口也甚好，巨大的肚中能装许多东西。刚建成，他就装进了第一件东西——玄奘法师从天竺带来的经书。这些经书蕴藏着玄奘百折不挠的精神，大雁塔将它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