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与兵马俑和秦始皇对话(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西安行作者名:傅国涌本章字数:2808更新时间:2024-06-04 11:37:20
把这篇文章《兵马俑:秦始皇的工匠们》跟汪曾祺的《兵马俑的个性》放在一起读的时候,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两篇文章可以掺在一起啊?汪曾祺主要写了三个兵马俑,一个是长络腮胡子的,一个是圆滚滚的,还有一个是有山羊胡子的。他们或有眼神,或有脾气,或有能被你看出来的能力。
有没有人发现这两篇文章之间的关联?汪曾祺的文章主要是往兵马俑的方向想象,英国人迈克尔·伯德主要是往工匠的方向想象,他们想象的角度不一样,但同样是讲兵马俑,对吗?一个是从兵马俑的造像出发,一个是从制造兵马俑的工匠出发,完全可以相互补充,这就是写文章的角度。汪曾祺笔下的三个兵马俑:长络腮胡子的、圆滚滚的、有山羊胡子的,是不是真的?为什么是“可能”?因为这既是完全真实的兵马俑,也是汪曾祺想象的兵马俑。比如说第一个兵马俑:“双目沉静而仁慈”“大概很会带兵,而且善于驭下,宽严得中”。汪曾祺怎么知道他“善于驭下,宽严得中”啊?他完全是透过陶俑的长相和目光想象出来的。
第二个兵马俑,我们前面已经讲得很仔细了,“圆滚滚的,脸上浮着憨厚而有点狡猾的微笑”,这些可以看出来,但汪曾祺怎么知道他胃口和脾气都很好啊?这就是想象。汪曾祺还说他“随时会说出一些稍带粗野的笑话”。但是这些想象和真实要相匹配,不能随便想象。如果把关于胖子的那些想象换到长络腮胡子的人那里,你们觉得怎么样?我读给你们听:
“有一个长了络腮胡子的,方方的下颌,阔阔的嘴微闭着,双目沉静而仁慈,看来是个老于行伍的下级军官。他的胃口和脾气一定都很好,而且随时会说出一些稍带粗野的笑话。”你们为什么要笑,觉得不可以吗?认为可以的请举手。五人认为“可以”。你们大多数都认为“不可以”是吗?讲出理由来。这个理由比较有说服力。还有人要反驳吗?
我刚才只是把汪曾祺的原文改了一下,文字是否通顺?有人认为反正都是想象的,这样写也是可以的。但是想象最关键的是——恰当。要恰当就要基于现实。这些表现在哪里呢?“双目沉静而仁慈”一定要带出跟其有关联的一个下文,能在一个雕塑里面看出“沉静而仁慈”,靠什么?已经靠想象了,对吗?靠心灵的共鸣,是吧?“双目沉静而仁慈”跟“胃口好”肯定对应不起来,对应“脾气好”能不能行呢?可以。但问题是他的胃口跟脾气是怎么样的?是连在一起的。最关键的是下面一句话——“随时会说出一些稍带粗野的笑话”,跟“双目沉静而仁慈”完全建立不起来联系。一位作家如果这样写东西,他就不是一位好作家。“脾气和胃口一定都很好”是专门为“圆滚滚的胖子”定制的想象,而“双目沉静而仁慈”一定有它关联的下文。想象只能是基于现实的想象,我常常给你们讲的一句话是“大胆地想象,小心地落笔”。“小心地落笔”就是要推敲,看能不能站得住。
我们再看汪曾祺描写的第三个陶俑,我们把它读出来:
有一个双颊很瘦削,是一个尖脸,有一撮山羊胡子。据说这样的脸型在现在关中一带的农民中还很容易发现。他也微微笑着,
但从眼神里看,他在深思着一件什么事情。
汪曾祺写这个陶俑的造型,他想表达什么?这个造像的描述,跟前面两个完全不一样。汪曾祺的目的是要讲他的脸跟现在关中一带的农民的脸是匹配的,他要将这个造像带到眼前这个环境里,要带出下面那一段文字。他的每一笔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他写了三个造像,三个造像或者说三个人是三个方向,都不一样,如果这三个陶俑长得很像,他这样一个个来写还有意义吗?完全没意义,把他们混在前面讲的集体造像里面就可以了。这篇文章题目叫什么?《兵马俑的个性》。那么整篇文章要围绕什么来写?围绕题目写。题目是《兵马俑的个性》,他写了几个兵马俑的个性?三个。第一个是地位比较高的、有身份的,第二个是带一点滑稽的、圆滚滚的,第三个是当地农民的脸。汪曾祺写这个的目的是要告诉我们,这些人的脸是按照什么模型造出来的,他的主要目的是要带出——“有人说,兵马俑的形象就是造俑者的形象,他们或是把自己,或是把同伴的模样塑成俑了”,这当然是猜测。我们上面谈论的全是猜测,“猜测”如果换一个词,也可以叫什么?想象。放在我们现在的语境里,所谓猜测就是指想象。但是想象也需要合理对吧?要合理地想象。想象可以大胆,但也要有约束,想象绝不是完全没有规则地胡乱想象。
汪曾祺在后面补充了一个证据。后面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听说太原晋祠宋塑宫女的形象即晋祠附近少女的形象,现在晋祠附近还能看到和宋塑形态仿佛的女孩子。
汪曾祺在这里写这三个兵马俑,他最后要带出来的一些思考,或者说他的两种感想是:第一,塑像要有个性,因为人是有个性的,就算塑造兵马俑不要求有个性,但是造俑的工匠们仍然有他们的专业追求,他们不自觉地赋予了兵马俑一些个性,因为他们塑造的是人像,人总是有个性的;第二,塑像总是要用模特的,模特到哪里去找?就是工匠们以及他们身边的人,他们塑造的是他们见过的人,或者是熟人,或者是他们自己,凭空设想是不可能的。因此“大胆地想象”仍然要有现实的基础。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需要知道前人已经走到哪里了,为什么说我们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再去想象。因为你们如果凭空去想象,那你们的想象就没有任何意义。你们必须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怎样站上去?你们不可能读尽天下所有的好文章,你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也没有这个能力,那就只好选最有代表性的文章去读。
关于兵马俑,你们觉得还有好文章吗?汪曾祺这篇已经写得很不错了。兵马俑这么有名,应该有很多好文章,但是现在都找不出来,我找到的就汪曾祺这一篇,所以你们的机会还很多。
回到我们刚才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中国人写的,一篇是外国人写的;一篇站在文学的角度,一篇站在艺术的角度;一位作者是文学家,一位作者是艺术史家。文学的角度和艺术的角度,呈现出来两幅画面,两篇文章又可以相互呼应。其中一篇文章聚焦于兵马俑中的三个俑,并告诉我们两种感想:一种是塑像要有个性;一种是塑像要有模特,并不是完全脱离现实的。另一篇文章聚焦于工匠,从工匠的角度去看兵马俑,一下子就让兵马俑和它们的创造者连在一起了。汪曾祺写兵马俑时,没有写到工匠,只写了兵马俑,因此是作者在跟兵马俑对话。英国艺术史家迈克尔·伯德透过工匠跟兵马俑对话,明明他着眼的主角是兵马俑,是死的陶俑,但是他要写活人。他自己来跟兵马俑对话可不可以?当然可以,但是这样写,文章会很生硬。因为他是个英国人,不懂中国文化,离秦又有两千多年,时空都很遥远。这位英国作者非常高明,他找了一个角度,找了一个两千多年前的人——一个塑造了这些兵马俑的工匠,是一个工匠而不是一堆工匠。他找了一个工匠的代表,而且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姜师傅,姓也起得很好——姜,然后通过姜师傅来跟兵马俑对话。这位英国作者有没有讲将兵马俑塑成什么样?没有,都不需要了。他只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讲完了,留下来的正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兵马俑博物馆。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兵马俑:秦始皇的工匠们》,题目是“工匠们”,但作者有没有写很多工匠?没有。他选出了一个工匠们的代表,这就是他的角度,他的技巧,他的着眼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