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拉教授（2）

玛格丽特的话，在宝拉教授荣誉退休研讨会之后半年，我从一群人那里得到了验证。那是在弗莱德教授去世第四天的追思会上，追思仪式在大学里的艾伦小教堂举行，空气中弥漫的只有淡如新英格兰晨雾一样的哀思与感怀，没有痛失斯人的悲恸。人们对弗莱德的崇敬之情，令我吃惊。虽然我得知佛蒙特州枫糖业的创立与发展弗莱德居功至伟，还有其他很多足以傲人的专业成就，但人们绝不仅仅因为这些而景仰弗莱德教授，他们更多是在谈论这位早年哈佛高才生的人格魅力。

我印象最深的是弗莱德与前妻的女儿——爱伦女士的讲话。

爱伦完全沉浸在对她父亲的回忆中，像一个梦游者在台上呓语。她谈到童年时与父亲一起在山脚下的果园采摘水果的情景；也谈到小弟弟提姆降生后，父亲将她和大弟弟彼得喊到一起围炉夜话，谈一个生命降临人世的意义；父亲弗莱德喜欢带着这姐弟三人观看节日花车游行和随后的乐队演奏比赛，并总能猜对最后获胜的乐队。“当然，那是因为他是我爸爸。”已年过花甲的爱伦女士语含骄傲地说。

从那以后，宝拉就一个人居住在那栋带大院子的房子里了，她与弗莱德教授没有生过孩子。好在她人缘极佳，经常有朋友去看望她。因为她行走不便，所以大家不太放心，我和太太也有空就去她家坐坐。宝拉很喜欢我太太，常和我太太唠家常。

看着她家院子内外的那些大枫树在秋天里姹紫嫣红，我脑补出一个情景：人们遵照弗莱德生前的遗愿，将他的骨灰从飞机上撒向了佛蒙特州漫山遍野的枫林，那是他毕生的成就所在。那个午后，宝拉独自一人坐在院子中，看到一架小飞机从头顶飞过，知道那是弗莱德来向她做最后的告别。突然，她看到水杯的液面上，一片灰白色的东西正微微颤动着，分明是刚从天上飘落下来的、她此生唯一的挚爱——弗莱德的骨灰。宝拉对着那片漂浮的骨灰凝视了好久，然后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端起水杯，颤巍巍地站起来，慢慢走向院子里的那棵大枫树，那是弗莱德在多年前亲手栽下的。宝拉来到树下，一边对爱人低声讲着什么，一边将那杯骨灰水倒在了树下，然后转身离开。

对不起，这个意象可能来自我依稀读过的某个电影剧本中的场景，我用了它来映现当年宝拉对弗莱德的追怀。现在他们已经在天堂重聚了，两位慈爱的长者想来不会介意我这一冒失的想象吧。

回国后，我和太太每逢圣诞节都给宝拉寄去礼物，其中一些中国风的工艺品很适合她挂在圣诞树上，那棵大圣诞树简直就是她的记忆百宝箱，挂满了朋友们多年以来的问候礼物、相片、明信片、纪念品。

然后，在2015年年初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佛蒙特大学微生物系主任苏珊教授的来信。

亲爱的志翔：

我非常悲伤地写信告诉你及所有人，我们亲爱的朋友和同事——宝拉·范弗斯·泰勒博士在1月28日星期三去世了。宝拉教授不仅是一位具有国际声誉的杰出科学家，而且是一位鼓舞人心的导师和教育家。她的逝世对我们整个学术界都是一个损失，她的学术成就与人品都将被人们深深地怀念。

宝拉作为研究生开始了她在佛蒙特大学的学术生涯，她在1973年获得博士学位，在研究细菌与宿主细胞相互作用方面成绩斐然，并成为研究牙菌斑和疾病之间相关性的专家。她的实验团队是第一个证明了牙周微生物对上皮细胞入侵的先驱团队。因为她的卓越研究，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连续给予其二十三年基金资助，其中包括十个年度的著名NIH奖。作为一名多产的科学家，她在微生物学领域享有卓越的声誉。

在宝拉的整个职业生涯中，教学作为研究和服务的一部分，令她赢得了无数的奖项，其中包括佛蒙特大学著名的基德卓越教学奖、1999年度杰出教师奖，并被评为佛蒙特大学沃尔曼奖的最佳获奖者。宝拉教授的研究荣誉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她于2004年入选美国微生物学学会院士，并获得了2002年度国际口腔生物学研究奖。此外，她作为AADR国家咨询委员会、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口腔生物学和医学研究部的成员，担任国家级专家。此外，她还担任了佛蒙特州科学与工程学院院长、国家科学基金会杰出女科学家讲师，向高中生演讲，鼓励女性从事科学研究。

在2003年退休后，宝拉将她的工作激情倾注到一个新的职业——临终关怀，作为一名志愿者，她通过当地的护士协会

为患者提供生命临终支持，并持续参加这个项目直至2014年。

在这个悲伤的时刻，我们和她的家人一起共寄哀思。纪念仪式将于2月1日星期日下午两点在大学校园的艾伦小教堂举行，随后在比林斯图书馆举行招待会。

苏珊·华莱士

我没能赴美参加这个三天后就要举行的追思会。在得知佛蒙特大学在校园里为宝拉种下了一棵纪念树后，我委托好友壮宇君，辗转找到了一位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广州女孩，嘱托她如果访问佛蒙特，请为我找到这棵树，并拍照以为凭吊。

前年秋天，我转收到了这位哥伦比亚大学女孩寄来的一组照片。在一方绿茵茵的草坪上，亭亭玉立着一株小枫树，背景中，微生物系的建筑物依稀可辨。坠落枫叶点缀的草地上，嵌着一块铜铭牌，上面的铭文写道：

纪念挚爱的

宝拉·范弗斯·泰勒教授，良师、先生、同事和朋友，

她的精神仍在令这世界发生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