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行走权(2)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作者名:彭志翔本章字数:2615更新时间:2024-06-04 11:30:22
曾经带着太太和孩子,与另外两家朋友一起泛舟。每家一个皮划艇,先是在一条小河上开始顺流划船。野外的河岸,被浓密的草本植物覆盖得几乎没有缝隙,河面诱人的“身段”似乎蜿蜒无尽,带你漂向某个未知之境。北欧夏日里特有的纯灿阳光,让河面燃起一溜清凉的火焰,灼灼逼目。波光之上,荡漾着一群又一群白色素净的小花,它们是生长于浅浅河床的水生植物,那是一种谦卑的绽放,有生命对天地造物的感恩。
好像划了很久,我们三条划艇终于划出河道,进入一个大湖,湖面风烟俱净,几只野鸭子在远处游弋。湖岸上,稀疏散落着几栋漂亮的别墅。领头的李海波教授有点摸不清方向了,我们就近在湖岸边一个私家船坞的台阶靠了岸,马上来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瑞典人,主动询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他应该是湖畔别墅的主人,只穿了一条泳裤,在晒太阳或钓鱼什么的。当得知我们没有找到湖岸登陆点后,安慰我们说没关系,还打电话给我们租船的公司,告诉对方收船的地址。我们与这位友善的瑞典人告别后,按他指示的方向,穿过湖边几家私宅院落,去到公路边等李教授的朋友开车来接我们。一路上见到的人家,有的在草坪上烧烤,有的在屋前闲坐小酌,见到我们一群人穿过宅院,这些瑞典人一个个神情自若、波澜不惊。
这就是我听到过和经历的关于自然行走权的故事。当然,拿瑞典和美国在这件事上做简单比较,并不能得出任何严谨的结论。但我还是认为,以瑞典为代表的北欧国家,在诸多方面率先实现了人类文明的梦想。
我以为已经讲完了这个话题,但不久前游览海南三亚某个海岛的经历,让我不得不将自己的国家拉进这个有关自然行走权的故事。因为在那次经历后,我不能假装自己生活在别处,然后顾左右而言他,这会让我感到羞耻,我毕竟是深爱它的卑微众生中的一个。
渡船离开三亚的海港码头,在南海的碧波中驶向一个叫西岛的小海岛。
我和太太没有选择去游客们趋之若鹜的那个海岛娱乐场——蜈支洲岛,而是去了西岛,因为我得知西岛上有一个原住民的渔村。四百多年前的一场海上台风将一群福建人吹到这个外形像一只玳瑁的小岛上,于是定居成为西岛最早的土著。他们世代以打鱼为生,一代代生息至今,已经繁衍成一千多户居民、六千多人的村落。我们很想去看一看这群几乎与世隔绝的海岛渔民。
轮渡上的电视正在放西岛的旅游观光片,当我看到介绍西岛渔村是20世纪70年代一部有名的电影——《海霞》的外景拍摄地时,我喜出望外。想看看满头白发扮相的小品明星蔡明阿姨小时候的模样吗?她就是当年电影中饰演小海霞的童星。
《海霞》改编自黎汝清的小说《海岛女民兵》,之所以选择这个海岛作为电影外景拍摄地,是因为20世纪西岛上就有一个女民兵炮班,这个八姐妹炮班竟然还曾在实弹射击比武中连连夺得头名,后来西岛又成立了红色娘子军民兵连。先后有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多位元帅和大将、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英国元帅蒙哥马利等中外名人显要,慕名前来这个南海小岛看望她们。
我其实更加感兴趣的是透过国家历史叙事背景,观察这个小岛上土著渔民的日常生活原色。毕竟,无数普通人在自然中追求生存,才是历史画卷的纹理所在与历史人文的美感来源。你听,下面的歌声,来自电影《海霞》中非常优美的那一首主题曲《渔家姑娘在海边》。这首歌被黑鸭子合唱组重新演绎了一遍,我非常喜欢听。歌中的渔家生活场景,其实超越出了那个年代所特有的政治色彩:
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嘞,织呀织渔网
织呀嘛织渔网,哎……哎……
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嘛织渔网
船一靠岛,我们就急迫地走过长长的栈桥,没有多留意海水中成群的小丑鱼。我的心早就飞向那个古老的美丽渔村了。
经栈桥上岛后,就进入了西岛旅游观光景区,我们快步经过那些儿童乐园风格的雕塑区、纪念品商店长廊、游乐和餐饮区,来到景区通往渔村的东门,却被一位年轻的保安拦住了。
我非常诧异,因为所有的西岛旅游广告宣传资讯,都介绍了这个四百年的渔村,为什么上岛后,却禁止游客访问渔村?保安的回答是:“这是景区领导的指示。因为渔村的旅游开发还没有完成,所以游客进村可能不安全。”我探头看着景区门外的渔村,阳光下老街道上村民来去,干自己的活,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后面想进入渔村的几拨游客,也先后被保安挡住了。
一个风景区旅游开发公司,竟然可以就这样轻易取消游客在风景目的地的自由行走权。我感到非常诧异,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
太太看见我十分失望的样子,就走回去找到一位景区的女员工,看样子她可能是岛上渔村的原住民,一问果然是。我太太问她能不能找条路带我们进入渔村。这位女员工一脸惊恐,紧张地低声说:“不行的,这样做会被公司开除丢掉饭碗,岛上的居民连自己的亲戚朋友都不能带上岛来的。”
我被震惊了,这已经不仅仅是游客的自由行走权被侵害的问题了。回家后,我在网上搜寻了三亚西岛渔村的全部相关消息。这才发现,原来那里的人们早已是哀鸣声一片了——专供西岛居民乘坐的轮渡有严格的乘船时间限制,渡船严令不许搭载外地游客。限制任何岛外人口进入西岛渔村,岛民的朋友或亲戚想入岛做客非常难,这实际上切断了岛上居民与外界的沟通交流,让岛上居民生活更加封闭,也完全限制了岛上经济发展和家庭旅游业开发,西岛居民仍然处于贫困之中。
用西岛渔村为诱饵,哄游客上岛,然后限制游客走出景区,这一动机好理解,是为了让所有游客只能在景区里面消费。但限制渔村居民的出行与互访自由,这背后的动机就费解了。
我的讲述是以人类社会的自由行走权之争开始,却以某个海岛上一群居民更多的天赋人权被剥夺而结束,它们包括英国人洛克定义的四项基本人权中,除了生命权之外的三项——自由权、平等权和财产权。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悲哀,也为西岛渔村人的未来担忧不已。那个西岛景区的当地女员工,她一双流露出恐惧的眼睛,还在我脑际长久浮现着。她当过海岛女民兵的祖母、母亲,在手握钢枪巡逻于西岛海岸沙滩上的时候能够想到,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的地方,被人圈起来之后竟然连自由通行的权利都没有了,某一天,自己和后代要从被自己守卫过的海岛家乡中赶走吗?
所以,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去三亚西岛观光,入住到一片崭新的豪华海景别墅群中,散步在海风椰树的空旷沙滩上时,请不要忘记,你脚下这个美丽的海岛,曾经以一个古老渔村为它的灵魂,椰树和芭蕉影子下有珊瑚砌成的房子和围墙,沙滩上倒覆的舢板,晾晒着的渔网,集市上活蹦乱跳的海鱼,还有村里晒得黝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是传说中几百年前从福建甘蔗园村漂流而来的一群逃生者的后裔。
那时,背岛离乡的他们,又将流落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