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中外艺术收藏家的别样人生（2）

由于王懿荣酷爱古代文物典籍，凡有价值的残石、碑帖、书画、古钱、善本图书等，都想法买来收藏。一生为搜求散佚在民间的古物花尽了他的薪俸，使他这位以清廉闻名于士林的文化显贵不得不过着窘迫的生活，有时为了收购文物不得不典当妻子的嫁妆首饰。可见，王懿荣对文物收藏到了痴迷地步。

真正让国人记住王懿荣的，是他发现甲骨文的传奇故事。限于篇幅，在这里仅做个简述。

1899年夏天，北京。王懿荣患了寒热病，用了许多药还不见好转。光绪皇帝听到后，派王懿荣的师友也是光绪帝师的翁同龢携太医前去探视。太医开出一个药方，上有一味名叫“龙骨”的药。家人从菜市口的鹤年堂药店买回了药，略通医术的王懿荣出于好奇，亲自查看这味叫作“龙骨”的药究竟为何物。原来，龙骨就是捣成碎片的龟甲兽骨。突然，他发现一小块龙骨碎片上刻有似篆非篆的奇异划痕。凭着深厚的金石学功底，王懿荣立刻意识到这些人为的刻痕不同寻常。第二天，他便抱病亲临鹤年堂，告诉药店老板，如果商贩再送龙骨来，请务必代为引见。于是便有了王懿荣向古董商范某等收购甲骨的经过。

范某是一位农民出身的古董商贩，常将河南安阳出土的青铜器收购后，向北京、天津的达官贵人和文人世家兜售。1898年，范某由于没有收到青铜器，便把当地人耕田挖出的龟甲兽骨收购下来，转卖给北京药店作为中药龙骨。

1899年初秋，范某又去北京送龙骨，药店老板遂引荐他到王家。王懿荣见到范某带来的这批镌文甲骨，非常高兴，以一个字二两银子的价格买下，并当场指认上面一些近似钟鼎文的字体给范某看。范某这才恍然大悟，这批看似不值钱的龙骨竟然是真正的宝贝。

后来，其他古董商闻讯也携甲骨来京登门求售。这样，在短短数月里，王懿荣就高价收购了一千多片甲骨。他一边收集，一边开始研究甲骨文字，为此几近废寝忘食。他拿着放大镜逐字研究，一个又一个抽象而怪异的文字符号被破译，字与字连为句，句与句相连构成一个清晰的远古文化意象。王懿荣从《周礼》《史记》中弄清楚了上古先民是如何占卜的，他手中这些甲骨，无疑就是先祖们占卜用的龟板。此后，他又从骨片上找到了几位商代国王的名字，对照《史记》，进而得到了印证。这些刻在骨板上沉寂地下数千年的古怪符号，终于不再沉默，向第一个读懂它们的人道出了远古王朝的秘密。

1899年北京的一个秋日，王懿荣府上名流聚集。被邀请来的京城学界达人们，静静地等待着这位令人尊敬的国子监祭酒公布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被发现了！一块块精心整理过的龟甲兽骨在人们手上传阅着，这些文化名流一边抚摩着三千多年前的通神之物，一边倾听王懿荣的宣告：甲骨上镌刻的画纹符号是商代中晚期文字，早于周代青铜器上的铭文，因此毫无疑问，它们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

甲骨文的发现对人类文化史的震撼，百年之后还余波未息。

王懿荣没有想到，在窥破了这个惊天秘密之后不久，他的生命就如一片落叶，突然消逝在一阵狂暴的飓风中。那一天是1900年的夏日，八国联军破城的次日。

至此，在我病休一周里，接连观看的两个电视纪录片中，偶然引出的中美两个艺术收藏家的故事，似乎应该结束了。王懿荣与克拉克，前者于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时在北京殉难，后者于1908年游历探险陕甘，他们完全没有可能相遇。我突发奇想：假如王懿荣不死，耶鲁毕业的美国青年克拉克在游历中国时，遇到这位学识渊博的中国学者，会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呢？或许，他后来创立的艺术中心就会有一大批来自中国的人文艺术藏品。不管怎样，这两个人如果相遇，王懿荣一定比克拉克遇到的那些晚清中国官员要生动有趣得多。

我意犹未尽继续搜索，想知道为什么克拉克会突然对中国发生兴趣，在1908年花大钱组织一支科学考察队去穿越中国的陕甘。那时《穿越陕甘》一书还未寄到，我就查找了维基百科上有关克拉克的英文词条，不料一个发现让我万分震惊：1900年，克拉克曾作为美国军人参加过八国联军对义和团的战争。

原来，这两个艺术收藏家在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极惨烈的时空曾擦肩而过。

在庚子年北京那个浴血的夏天，这两个人曾经近到怎样的距离呢？

由于网上与克拉克有关的中英文资讯里，没有找到他个人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的经历，只有英文资料简单显示，他曾以少尉身份随美军参加了攻陷天津和北京的战斗。我转而寻找八国联军中的美军参与攻打北京城的经过。

1900年夏天，在慈禧太后的默许下，京师的义和团运动愈演愈烈。在“扶清灭洋”的口号下，义和团在前门外点火焚烧老德记洋货铺和屈臣氏洋药店，结果烈火乘风势迅速蔓延，烧掉了附近的铺户、民居数千间。一时间京城上空的浓烟遮天蔽日，前门的箭楼也被火星点着，从窗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整个建筑都被烧毁。

6月20日，德国公使克林德在前往总理衙门的途中被杀，在京的外国人全都躲入了被清军和义和团重重包围的英国公使馆，急盼天津的八国联军前来解围。

从天津出发时，八国联军约两万人，其中美军两千人。由于德、奥、意等部队尚未到达，加上法军在前往北京的路上消耗人数过半，所以谁先攻进北京城，实际上成了日、俄、英、美四国部队之间的角逐。

按照八国联军事先约定，四国军队准备在8月14日同时向北京城发起攻击。俄军被指派攻打东直门，日军攻打朝阳门，而美军和英军则分别攻打东便门和广渠门。谁知俄军提前一天夜间对他们认为防守薄弱的东便门发起了猛攻。俄军抢先打响战斗之后，联军协同作战的计划被打乱，其余各国军队仓促上阵。由于被俄军抢了先，美军不得不沿着城墙向南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另外寻找攻击地点。美国兵发现在东便门与广渠门之间的一段城墙有裂缝，于是，第九步兵队一些人带着星条旗沿着裂缝攀越而上，爬上城墙，成了最先攻入外城的军队。在占领城墙的顶部后，迅即向北面的东便门推进，而抢先攻打东便门的俄军，进入城门后，却被困在内外门之间的天井内，陷入与守城清军的激烈交火。直到美军从城墙上向北推进，减轻了清军对俄军的压力，才让俄军最终完全攻陷东便门。

那么，王懿荣在城破之日的情形如何呢？

他一介文官被朝廷匆匆任命为京师团练大臣，恰好负责督守后来被克拉克所在美军攻陷的东便门。王懿荣早已明白危厦将倾，独木难支，自己为国捐躯的时候已经到了。8月14日中午，英、美军乘虚攻入皇城。14日晚，日、俄军也攻入北京。洋兵已打破京城，清军和义和团溃散，充斥街巷。王懿荣仍然率团勇转往东直门抗敌，由于败兵塞途，人心惶乱，团勇终于也溃不成军。王懿荣知大势已去，但还是在城破后，坚持组织部分团勇“以巷为战，拒不投降”，直到晚上方才退回城内锡拉胡同家中。

夜半时分，王懿荣在家中庭院徘徊，抬头望天，焚城战火烧红的京城夜空恐怖如血光地狱，炮声轰鸣如阵阵丧钟动地而来。他对家人惨然而言：“吾身渥受国恩，又膺备卫之责，今城破，义不可苟生。”次日，即8月15日早晨，王懿荣得知慈禧太后率光绪及王公亲贵已于早些时候成功西逃。上午10时，他平静地对夫人讲：“吾可以死矣！”并以楷书体在纸上一丝不乱地写下绝命词：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于止之其所止，此为近之。

署名是“京师团练大臣，国子监祭酒，南书房翰林王懿荣”。

绝命书现存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绝命书写毕，他先吞金与铜钱，却两次自杀未果；接着饮药服毒，仍未绝；于是从容投入庭院的那口早已令人挖深淘净的老井中，终于以身殉国，殁年五十六岁。其夫人率长媳张氏亦相从投井而死。

屋外大街上，一队美军官兵搜索而过，有人匆匆来报，又发现一家清朝官员自杀了。这些美国人相互望望，诧异的眼神中又有几分敬畏。他们没有停步，而是继续在这陌生和充满敌视的异国都城里、迷宫一样的街巷中搜寻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