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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大寻马记(3)

宾大寻马记(3)

书名:历史的隐秘角落作者名:彭志翔本章字数:2348更新时间:2024-06-04 11:30:18

也许,这样安置佛像与战马石雕,其实是百年前那位宾大博物馆馆长的有意为之。高登馆长曾在一封信中对二骏评论道:

“它们是非宗教、纯世俗艺术品,对我馆佛教雕刻收藏能起到完美的平衡作用。因为中国早期雕刻是宗教的天下,六骏因而成为稀世之宝。这些石刻实为独特的不朽之作。”

这些古代骏马与它们的石雕,在任何意义上都是无辜的,它们生前的痛苦,与化为雕像后历经的磨难,其实都是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所赐。可笑的是,将二骏贩卖到国外的文物贩子卢芹斋,竟宣称自己清白无辜。他在20世纪20年代的回忆录里写道:“1915年,当时的中华民国总统袁世凯要求地方政府将二骏运到了北京,成为袁世凯的个人收藏。几个月后,他们通过另一个人卖给了我们。此事绝对合法,因为这是由国家最高权威机构卖掉的。”卢芹斋还在写给另一个臭名昭著的文物贩子——美国人兰登·华尔纳的信里,为自己的行为进一步辩护说:“如果从总统手中购买一件东西不合法,那么,谁还有权出售?如果当时合法,现在又不合法,又会有多少古董商和收藏家遭遇相同处境?”

卢芹斋一生,可谓毁誉不一,他从浙江湖州乡下的一个穷小子,到民国元老张静江的仆人,再到闻名世界的古董巨商,走过了波谲云诡的一生。卢芹斋像他的老东家张静江一样,在辛亥革命期间曾捐款资助过孙先生的事业。抗日战争时期也曾参加海外救亡募捐活动。但是,卢芹斋在国体动荡、社稷飘摇的袁世凯时代,大发国难财,给祖国文化遗产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损失,其中最甚者,就是国宝二骏的流失。他在自辩中,竟然用袁世凯是当时的总统来为自己开脱,这无异于在说:“袁世凯都窃国了,我窃两块石雕又算什么?”

恕我不会装厚道,在读到卢芹斋的这个自辩时,我忍不住出口呸了一声。

如果轻易就原谅了卢芹斋,将何以告慰为了国家文明遗存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的那些先贤们的在天之灵?如破家救宝的张伯驹先生,藏宝拒敌的潘达于女士,护宝辗转于烽火抗战之途的故宫博物院诸君子等。

所以,做了,就不要再妄想给自己立什么“贞节牌坊”。我想起一个人,叫弗里克,这位20世纪初的美国大亨,一生恶行累累,包括在宾州琼斯镇山谷的上游造人工湖供富豪们游乐,最终造成全镇两千多名无辜百姓惨死于决堤的大洪水中。弗里克死前留下了一家藏品惊人的私人博物馆和一句名言:“去告诉卡内基,我们两人都会下地狱。我会在地狱里和他相见。”在纽约的弗里克博物馆里,我倒也没见到这个恶棍大亨有文过饰非之举。很多美国人仍然坚信,弗里克还在地狱,并且永远没有升上天堂的可能。这个恶人不饰恶,不虚美,也算光棍本色了。

“昭陵六骏”天各一方,的确是国人心中的痛。难道,“飒露紫”和“拳毛䯄”,就永远回不到它们的祖国了?

其实,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二骏曾经有两次重归故国的机会。

1972年,居美的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收到一封白宫来信。原来,美国总统尼克松,正在紧张筹备访问中国的历史破冰之旅,访华前夕,尼克松想送给中国一个礼物,曾向美国社会名流发函询问:什么礼物送给中国最合适?杨振宁立即回复说,如果能把美国博物馆中藏有的“昭陵六骏”中的二骏送还给中国,将是最好的礼物。然而这一建议最终未能实现。或许是尼克松行程匆匆,又或许是作为私立常春藤名校的宾大,当时并没有打算给共和党的尼克松总统这个面子。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1986年。

那年夏天,中国考古学家石兴邦赴美国考察,与美国哈佛大学华裔考古学家张光直一起到宾大博物馆观看二骏。时任宾大博物馆馆长的戴逊先生和张光直是好友。在张光直的斡旋之下,戴逊先生得知二骏对中国人的意义,愿意考虑将它们归还中国,但因为两件藏品是当年博物馆重金买来的,所以回归时,希望中方用几件文物作为补偿。西安碑林博物馆立即挑选出两尊唐代石造像,打算与宾大博物馆交换。一尊是一米多高的释迦牟尼佛立像,另一尊是两米多高的菩萨立像。一切迹象都显示,双方的沟通顺畅而愉快,“昭陵六骏”失散七十多年之后的重逢,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

但一个小小的细节,让这个即将实现的梦想破灭了。

当时美国教育界一个考察团正访问西安。其中的凯赛尔先生正好是戴逊馆长的挚友,他在兴致勃勃地参观西安碑林时,突然被四骏解说牌上的文字震惊了:“‘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拳毛䯄’二骏被美帝国主义分子盗去,现藏美国费城宾大博物馆。”凯赛尔和考察团其他美国教授感觉十分狼狈。

非常生气的凯赛尔,立即给好友戴逊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作为一个宾州人和宾大校友,我想让你相信,我和代表团的大多数成员,一想到一所令人尊敬的高等学府,尤其是美国这些意欲为其他国家做出道德上典范的高等学府,展出着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展品,就异常难堪,感到很丢人!”他还写道:“如果这是真的,我感到羞耻,请你把文物还给中国。如果不是,也请你告诉他们,希望能阻止这样的谴责。”

这封信大大刺激了戴逊和宾大校方,二骏的回归,就此停止了。戴逊后来因病离任宾大博物馆馆长之位,为二骏回归奔走多年的张光直先生,也于2001年辞世。

此后,宾大博物馆馆长又历经了数任,而我国民间人士为二骏回归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无果而终。那两尊原来担负着去美国换回二骏重大使命的唐代石雕佛像,如今还静静地站立在西安碑林博物馆。

那时,我在宾大牙学院研修已有两个月,其间,我数次来到宾大博物馆,就是为了多看看“飒露紫”“拳毛䯄”。我喜欢站在空寂的穹顶大厅,让这两匹战马,带上我穿过时光,回到它们长嘶怒奔的岁月。一天,我正站在二骏雕像前沉思,突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我回头望去,一位黑人保安正用警惕和探询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一定是我这些天来,访问骏马雕像的次数多到不同寻常了。于是,我主动与这位保安聊起天。在告诉他为什么我对骏马雕像如此着迷后,这位中年黑人保安也表现出兴趣来。然后,在只有我俩的空旷大厅里,我给他讲了很多很多年前,在遥远的东方古国,一个君王和他的六匹战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