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圣露西亚节观摩记

爱玛是我太太文秋在瑞典认识的一个朋友，是个安静、端庄的瑞典女孩。爱玛有个读大学的男朋友叫彼得，个子不高，瘦瘦的，却是个中国功夫迷。这个瑞典大男孩被李小龙、成龙、李连杰这些功夫巨星的武打片弄得五迷三道，想学汉语，以后访问中国。正好我儿子望舒在学习瑞典语，于是我们家和这对瑞典小情侣说好，我们周末互相拜访，由我或望舒教彼得汉语，爱玛教望舒瑞典语。

听起来是很不错的一个主意，可第一次上课就几乎搞砸了。原因是，每当彼得一发音，他口中那些再普通不过的汉语单词，就变成了相声大师抖出的最高级包袱，让我们一家三口笑得死去活来，那真是要命！我们知道很失态，很不礼貌，只好在缓过气后赶紧连连道歉，但就是没办法。我听过很多外国人讲的稀奇古怪的中文，但像彼得讲得那么绝妙动人的，还是头一回。

这里想说明一下，我并不是一个举止轻浮的人，况且还有我太太和孩子在场，他们也完全无法忍住狂笑，可见彼得的滑稽中文的确有一种“不可抗力”。我想，如果在中国，彼得则很有喜剧明星发展的潜质。

有点悲催的是，那些惹得我们哈哈狂笑的汉语发音，我竟然差不多全无印象了，大概当时笑得太厉害了，以至于负责产生记忆的大脑海马体抖动得没法好好接收神经递质，记忆就这样几乎完全丢失了。我唯一还能记得的，是让我笑得不那么颤抖的两个词——鹅，鹅们。那是彼得在咬牙切齿地念“我，我们”，仁慈的上帝！

被我们笑得一头雾水的彼得，并没有气馁。在我提醒他不要用那么大力气发音之后，他渐渐变得正常了许多。一段时间后，彼得的汉语和望舒的瑞典语都有了一些进步。太太文秋还带着儿子望舒去爱玛与彼得住的公寓拜访，说爱玛把房间布置得很漂亮。

转眼年底近了，爱玛和彼得说要邀请我们参加当地一年一度的圣露西亚节庆典，在市中心河边的大教堂里。因为那是个祈祷光明的节日，庆典将从日出的一刹那开始，所以人们都要在黎明前静候在教堂里，等待游行的少女队列秉烛而入。今年的圣露西亚节刚好是星期六，瑞典的北方夜长昼短，所以周末睡个懒觉再起床，天光才蒙蒙亮呢。

圣露西亚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公元4世纪初意大利一位基督教殉道者露西亚。据说，露西亚是古罗马戴克里先皇帝迫害基督教信仰时的基督徒。她向神奉献她的童贞，并把嫁妆分送给穷人。她的未婚夫向西西里岛的锡拉库萨总督告发她为基督徒后，总督命令她向罗马皇帝祭拜，她拒绝了，于是总督判决将她送进妓院任人蹂躏。基督教文献记载说，当士兵来准备把她带走时，奇迹发生了：即使他们把她绑在一头牛身上，也无法移动她；放一捆木柴在她身上点燃，却不会烧着她。最后，他们用叉子挖出她的眼睛，用剑砍死了她。在另一个版本的传说中，当露西亚的遗体准备下葬时，人们发现她的眼睛奇迹般地恢复了。后来露西亚成为盲者的主保圣人，被称为圣露西亚。也许人们认为眼睛寓意光明吧，瑞典人在全年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这一天，纪念圣露西亚，并把这一天称为“迎光节”。因为从这一天起，瑞典漫长的冬夜将日日减短，白昼将日日增长。

那个早上，天气晴朗，走出家门，站在庭院里洁白的雪地上，看见东方天际现出的一抹红晕，想起《荷马史诗》中的名句：

年轻的黎明女神，垂着玫瑰红的手指，又现天际。

彼得和爱玛开车来了，他们带我们一家三口去教堂。一路上，皑皑白雪闪耀着熹微的晨光。我们五个人走进教堂时，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在二楼回廊里增加的椅子上落了座，我发现从那里往下看视野很好，我看到楼下的人群中坐着我们系秘书乌拉女士。当我正准备继续搜寻，看是否还有熟悉的面孔时，突然仿佛一阵看不见的涟漪从人群中掠过。然后，出现了绝对的寂静，那是我有生以来，在人群中从未经历过的安静。如果闭上眼睛，你会无法相信自己正置身在一个上千人的空间。

在一片寂静中，隐隐传来了天籁般的歌声，然后歌声越来越响。一位扮成圣露西亚的白衣少女出现在教堂门口，她头顶着蜡烛环绕的王冠，一队侍女人人手持着蜡烛跟随在她身后缓缓走进来。接着进来的是和侍女一样穿着白色长袍的星光男孩们，他们手持镶有星星的木棒，头戴高高的锥形纸帽。这支白袍少年男女队伍，一边在坐满人群的教堂过道鱼贯而行，一边唱着露西亚节之歌：

黑夜伴随着沉重的脚步走来在农庄和村舍的四周

围绕着地球的太阳已被抛弃只剩下阴影的笼罩

而我们那一片昏暗的家中

她头顶光明的蜡烛站立在那里这就是圣露西亚，圣露西亚

哑然无声的黑夜正在过去

现在有人听到了翅膀的声音

在每一个寂静的房间里

好像是来自天使翅膀振动的飒飒的声音看吧，她正站立在我们的大门入口处身穿白色长袍，头戴金色蜡烛花冠

这就是圣露西亚，圣露西亚

黑暗不久将会离开从地球的山谷河流中然后她说

一个奇妙精彩的世界正展现在我们的眼前白日将会获得新生

从蔷薇色的天空中冉冉升起

这就是圣露西亚，圣露西亚

纯净的歌声在教堂高耸和幽深的巨大空间里回荡，在屏息静止如一群雕像的人们脸上拂过，像一股汩汩清泉。

在这股清泉挟带和柔缓冲击下，我的全部身心好像开始融化，一部分开始下沉，另一部分开始上升和漂浮，似乎就要奔向一个温暖与光明的所在。对于我而言，这是个从未体验过的时刻。

我眼前这些瞧上去“人畜无害”的瑞典人，他们的祖先在皈依基督教之前，与丹麦、挪威人同为让整个欧洲闻风丧胆的维京海盗。他们驾着两头高高翘起的龙船，横渡海洋后举起战斧和剑矛冲上岸，突袭他们的欧洲邻居，大肆洗掠，然后在大的抗抵部队赶来攻击之前，迅速撤退。后来，他们甚至占领并定居在欧洲的重要地区。身为异教徒的他们，挥斧杀死教士，掠夺基督教会的财产，毫不犹豫。维京海盗的残暴让欧洲人极为恐惧，欧洲人视他们为来自地狱的魔鬼。

瑞典人原来信仰多神教，包括众多的男女诸神，形成了一个北欧版的希腊神话体系。瑞典人皈依基督教的过程漫长而艰辛，从9世纪法国传教士到达瑞典开始传教，到11世纪基督教在瑞典开始生根，到最后大约12世纪瑞典人全体皈依基督教，一共花了几个世纪才完成。这不仅对瑞典人的精神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且有助于瑞典国家本身在接下来的岁月中的发展。意大利西西里岛殉难圣女露西亚的传说，也随基督教一同传入瑞典，成为瑞典人非常看重的一个节日。

在我眼里，瑞典是一个很单纯的民族，从当维京海盗砍人到皈依基督教，再到经历欧洲三十年战争、瑞俄争锋、拿破仑战争，他们由好勇尚武变成了一个追求永久和平的民族国家，已经有整整两百年，这片土地上没有燃起一星点的战火硝烟，这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绝对是一个奇迹。所以，如果你去瑞典看一看，你将会对人类重新产生信心。这就是那个早晨，我和家人一起观看圣露西亚节庆典时的感受。

彼得后来拿了瑞典政府给的一个奖学金，到上海体育大学当交流生学武术去了，这算是圆了他的中国功夫梦。爱玛仍然教我儿子望舒瑞典语。一天，爱玛告诉文秋，彼得来信了，信中讲到一件趣事：他和另一位也是刚去上海的瑞典男孩去一家餐馆吃饭，对着完全看不懂的中文菜单不知点啥好，就指着邻桌一位吃得津津有味的食客面前几乎要一扫而光的那盘菜肴，对服务员说就点那个吧。谁知端上来一看，几乎吓晕了。彼得说，知道是什么吗？是蜥蜴！他只好让服务员整盘端走了。我们一家人又被逗得哈哈大笑，我告诉爱玛，别信那小子，那是鳝鱼，很美味的，谁听说过吃蜥蜴的。彼得这家伙，来中国不学相声，真是可惜了。

多年以后，每当我和文秋回忆起那个去教堂参加圣露西亚节庆典的早晨时，耳边都会响起赞颂露西亚的天籁之音：

夜幕降临

笼罩庭院和屋宅

在没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四处阴沉暗淡

她走进了我们黑暗的家园带来了点燃的蜡烛

圣露西亚，圣露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