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不只掉馅饼，还掉过王冠（1）

平生亲眼见到的国王只一位，在我读博士后的瑞典的一个大学里。那天，瑞典国王和王后来参加学校毕业典礼，我们一小群人在校礼堂门口伸长脖子等啊等啊，总算等来了这两口子。怎么回事？说好的豪华皇家车队呢？虽然没指望能看到一大溜金碧辉煌的南瓜马车，可也没料到是这样：眼前停了三辆可怜的黑色小轿车，第一辆车里下来了瑞典国王古斯塔夫；第二辆车里身穿长裙的王后西尔维亚一条腿刚探出车，就被我的一位王姓中国好友拿着相机堵在车里了，王后只好老老实实摆个优雅的姿势让他连连拍照；第三辆车里钻出来仅有的两个警卫，也不见跑过去给王后娘娘护驾，傻乎乎地站在自己的车旁，和一脸呆萌的国王一样干等着。

君主立宪制的瑞典，没有了封建社会的暴虐专制君权之实，却还拥有封建社会王家的珠翠头面，可以时不时为世人奉上庄重高雅的古典仪式美，这其实是体现国家殿堂级尊贵的一点必要的奢华。试想，莫言、屠呦呦等吾辈中华民族的骄傲，如果不是从瑞典古斯塔夫国王手中接过那一尊诺贝尔奖，而是从某个西方政客手中拿到这个奖，那该多没劲儿。我突然想起在华盛顿一家自然博物馆见到过的一株木化石，易朽的木质已经被时光悄悄置换成了坚硬的含铜矿物质，却保留了树木上所有美丽的年轮与纹理。这君主立宪制下的瑞典王国，不就像那一方美妙的木化石吗？促成人类社会发生这一腐朽变神奇过程的，应该就是constitutionalism。

学生公寓里的周末茶聚，和两位瑞典大学生舍友聊天，聊到他们国家王室的八卦时，我提起现在的瑞典王朝世系，是一位法国元帅在两个世纪前跑来他们这儿建立的。当今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还是那位叫贝尔纳多特的法国人和他的同胞老婆的后代呢。没想到，那位叫比永的瑞典大男孩竟吃惊地瞪大眼睛，问另一位叫乔恩的舍友，真是这样的吗？乔恩看来对本国历史学得要比朋友上心一点，他对我们俩咧嘴笑笑，说确实是这么回事。可那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明显这是心气颇高的瑞典人不太愿意多提的一件历史糗事。作为国家与民族永存象征的君王，竟然是一对外国人的子嗣，这让人情何以堪？

现在我们就来聊一聊，建立了瑞典贝尔纳多特王朝的法国人贝尔纳多特先生和他太太黛丝蕾吧。当今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那点儿绯闻八卦——传闻早年在俱乐部与裸女合照——比起他的法国先祖贝尔纳多特的八卦，弱爆了。想象有这么一个人，他娶的是大皇帝的初恋情人，因为战功晋升元帅，被另一个王国请去当预备国王，后来出奇谋打败了自己祖国武功盖世的大皇帝，当上了两个民族之邦的国王。

话说当年欧洲，法国大革命如天崩地裂、山呼海啸而来。原来，上帝那年在打开装着法国的礼品盒时，出错了。如果他老人家从上面打开盒子，你就可以看到法兰西社会这个金字塔，精致到几乎完美。塔尖那两个头戴王冠的小人儿，自然是法王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安托瓦内特，他们的脚下方踩着一群黑袍天主教士，再下方，是假发扑粉的一大群贵族，这一层和之上的所有人似乎都很兴高采烈。金字塔再往下，黑压压的全体法国老百姓，表情就千奇百怪了。那天，耶和华老先生一时手贱，他从盒子的底部打开了它。于是，由于世界打开方式出现的一个致命错误，这个名叫法兰西的精美金字塔，轰然坠地，粉身碎骨了。不光是国王、王后以及一大堆教士、贵族的人头滚滚落地，还连带着整个君主制下的欧洲也被砸得一片狼藉。法国大革命揭开了人类历史上一个长久的秘密：人类是有多么痛恨欺压他们的专制王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乱世英雄起纷纷。面对欧洲各君主国联合后汹汹而来的战争干涉，从法兰西君主国金字塔倒塌后的飞尘中站立起来的法国各路豪杰，领命保卫新生的法兰西共和国，他们多是原来法国社会等级重压之下的无名之辈。无财产、无贵族头衔的年轻军人让-巴蒂斯特·贝尔纳多特，在法国大革命中开始崭露头角，他的军事才华让其得以飞速晋升。1797年，他率部增援拿破仑统率的法军，此时拿破仑正在意大利境内与奥地利军队作战。他们在小城曼图阿相见，那是这两个男人第一次晤面。从此，他们之间演绎了持续多年的复杂人际关系，有政见之别、“裙带之交”、君臣之分、家国之变。

先说政见之别。

年轻时代的贝尔纳多特，是一位著名的共和派人士，传闻在他的手臂上纹有刺青“暴君亡”。1798年，贝尔纳多特出任法国陆军部长，展现出极大的军政才能。在此期间，他与拿破仑的波拿巴党保持了距离。拿破仑在1799年11月发动雾月政变时，贝尔纳多特当时还兼任巴黎卫戍司令，性格耿直的贝尔纳多特是拿破仑发动政变的重大阻碍，拿破仑依靠一个叫“黛丝蕾”的女人的帮助，使贝尔纳多特在政变中保持了中立。雾月政变的成功，使拿破仑成为独裁者并掌握了法国军政大权，最终恢复帝制，走上了法兰西皇帝宝座。

贝尔纳多特有点共和主义倾向，对拿破仑后来的称帝行为颇有微词。他听到拿破仑要谋划称帝的消息后，说了一句话：谁还会去捡起那顶已滚落到阴沟里的王冠？事实也证明不只他一个人对拿破仑称帝反感。后来作为拿破仑皇帝麾下的将领，一向足智多谋的贝尔纳多特，对拿破仑战争中的反法联盟作战却一直相当不积极，这让拿破仑颇为恼火，但因为那位叫黛丝蕾的女人的缘故，仍然让贝尔纳多特官拜元帅，身居高位。

有人要问了，这位黛丝蕾是谁？一个女人，竟然在历史的关键节点，生生让冲顶的拿破仑渡过险关，最终创造了以他命名的一段辉煌帝国历史。这，就要说到贝尔纳多特与拿破仑之间因为这位传奇女子而连接的“裙带之交”了。

黛丝蕾，就是这两个男人故事中的女主角。

本来，在黛丝蕾十一岁时，就应该在她的家乡马赛遇见在法国军队中当兵的贝尔纳多特了。那年二十六岁的上等兵贝尔纳多特已从军多年，因为剑术高超而当上了军官们的击剑教官，但因为不是贵族出生，此生无望晋升为军官。那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前的几个月，贝尔纳多特所在团移防驻扎到马赛，他被分配到当地一个叫弗朗苏瓦的绸缎商家中住宿，但弗朗苏瓦先生拒绝了贝尔纳多特的入住，原因很简单，他希望接待的是真正的军官，而不是一位当教官的士兵。弗朗苏瓦的小女儿就是黛丝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