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帽风流（1）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浪淘沙》

康熙十五年春夏间，纳兰容若与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顾贞观结缘。顾贞观字华封，号梁汾，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深厚，是顾宪成的第四代孙。少年时代，顾贞观就有才名，“飞觞赋诗，才气横溢”，其后更是成了清初文坛上的领袖人物，也是性灵派词人的灵魂人物。他与陈维嵩、朱彝尊并称“词家三绝”，又与纳兰容若、曹贞吉并称“京华三绝”，对当时的词坛影响卓著。

顾贞观在康熙五年中举，一度官至内阁中书。但在康熙十年，却因为官场倾轧而心灰意冷，辞官归隐江南。顾贞观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少年之时，他参加了吴江名士吴兆骞兄弟主持的“慎交社”，与吴兆骞相识，结为生死之交，人生的后半场也因为这个朋友改辙了。

吴兆骞同样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与华亭彭师度、宜兴陈维崧并称“江左三凤凰”。但恰恰是学识渊博，让其难免恃才狂傲，“不拘礼法，狂放腾越”。这为他的人生悲剧埋下了伏笔。

顺治十四年，吴兆骞赴江南乡试，成为举人，却赶上了当时最大的科场舞弊案。主考官曹本荣、副考官宋之绳联合考官李振邺、张我朴等人，收受贿赂，照事先拟好的贿赂人员名单，决定考试结果，引发了考生暴动。这令顺治皇帝极为恼火，皇帝不但严惩涉案官员，还将一系列周边人物都捉拿拷问，一时间牵连无数。

本来这个案件与吴兆骞没多大关系。但因为此年科场舞弊，成绩的真实性打了折扣，顺治皇帝只好敕令重考。他坐镇中南海瀛台，不辞辛苦地把该科的举子集中到一起，面对面进行考核。但吴兆骞最后却交了白卷，究其原因，有因皇帝坐镇而思绪全无不能下笔、因病无法下笔、因被诬陷作弊而负气等说。而一些被吴兆骞得罪的人借机大做文章，诬陷吴兆骞，使其付出了惨重代价：吴兆骞不但被革除了举人的功名，家产全部抄没，还被判流放宁古塔！

其实，当时礼部、刑部也曾认真核查吴兆骞的考试成绩，得出了没有行贿作弊的结论。无奈，君前失仪亦是大罪，惩处依然落到了吴兆骞头上。身陷囹圄，吴兆骞只剩下悲愤，在狱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

悲剧已经酿成，吴兆骞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于顺治十六年闰三月初一，前往宁古塔服刑。宁古塔是苦寒之地，被流放到那里的人常常九死一生，对吴兆骞这样的文弱书生来说，能够走到那里就已经是奇迹，能生活下去实在不易。几年之间，吴兆骞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他也曾经想要翻案，无奈案子是顺治皇帝亲自判的，他又没有足够的财力疏通关节，想要洗刷冤屈如同登天，只能作罢。

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恶劣的环境打磨，这位江南才子身上的不羁没有了。后来吴兆骞多得黑龙江将军巴海的眷顾，聘为西宾，做巴海儿子的老师，这才境遇好转。经历了这么多孤独与挫折，吴兆骞对自己的年少轻狂多有懊悔，开始挣扎着想要解除罪罚，就将希望寄托到了好友身上。

在吴兆骞的好朋友当中，顾贞观最为至情，曾经在送别吴兆骞之时立下誓言，一定要解救吴兆骞于危难。于是，吴兆骞就写了一封书信给顾贞观：

……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黎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当时顾贞观正在千佛寺寄居，读到友人来信后，心情无比压抑。时值隆冬，大雪纷飞，他看着窗外的天地苍茫，觉得好友冤沉海底，遭遇如此凄惨，自己却无能为力，非常苦闷。于是，他按照当年秋水轩唱和的旧韵，填成了《金缕曲》二首，以词代书信，托人带给了远在宁古塔的吴兆骞。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择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事，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两首词写得极为深情，前一首写吴兆骞在冰雪积重的苦寒之地，受尽折磨，骨肉分离，自己感同身受；后一首写了自己同样人间飘零，苦不堪言，负了友人所托，感叹这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命运。

但是，即便命运如此苛刻、凄凉，顾贞观心底的一片真诚，自始至终不曾改变。从接到吴兆骞的书信这一天起，他把营救友人当成了事业，先后向在京的多位江南籍官员，比如苏州的宋德宜，昆山的徐乾学等人求助，希望他们伸出援手。但这样的大案，想要翻案，单凭汉人的力量无法做到。徐乾学认为需要从长计议。此时，明珠正在寻找一位精通典籍的得力老师，和容若一起研讨学问，编纂文学作品。徐乾学和严绳孙举荐了顾贞观前往应聘，以图机遇。于是，高山流水遇知音，顾贞观和纳兰容若相逢了。

容若与顾贞观一见之下，不但相谈甚欢，还因为学识、三观、认知极其一致，填词作赋，切磋学问，到了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地步。当时顾贞观带了一张自己的肖像画给容若看。画面上的顾贞观斜戴着帽子在玩投壶的游戏，那种“丰神俊朗”、轻狂不羁的神态，自成雅致风流，“大似过江人物”，契合了容若心中豪情文士张扬潇洒、桀骜不驯的幻想，让容若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共鸣：“我也是个狂生啊！”

他在这张图上题写了一首词：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金缕曲·赠梁汾》

这首词成了容若的成名作和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