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遇佳偶（1）

朝市竞初日，幽栖闲夕阳。登楼一纵目，远近青茫茫。

众鸟归已尽，烟中下牛羊。不知何年寺，钟梵相低昂。

无月见村火，有时闻天香。一花露中坠，始觉单衣裳。

置酒当前檐，酒若清露凉。百忧兹暂豁，与子各尽觞。

丝竹在东山，怀哉讵能忘。

——《桑榆墅同梁汾夜望》

除了渌水亭，纳兰容若的另一处居所是桑榆墅。这里是容若和妻子卢氏婚后的居所，记录了他生命中很多美好的时光。据考证，桑榆墅位于西直门外的双榆村，曾经被称作西园，后来改称西郊别墅。这里距离当年康熙皇帝听政的玉泉山畅春园很近。可见明珠建造桑榆墅，亦有其政治意义。

在容若笔下，这里是最好的隐逸之所。他悼念妻子和赠送友人的诗词中，多次提到这里的环境。这其中有一首送别顾贞观时候的作品《桑榆墅同梁汾夜望》，全景式地呈现了桑榆墅的周边。

诗中写这座别墅远离城市的喧嚣，地处鸟鸣山幽的乡村。登高远望，孤云悠悠，村落炊烟袅袅，晨钟暮鼓，响彻旷野，极为幽静；别墅内，亭台楼阁，轩榭游廊，层层叠叠，富丽又不失简约，人工穿凿又力求与自然和谐，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在这里，纳兰容若遇见了另一位至爱，产生了第二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康熙十三年，纳兰容若和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喜结连理。此年，大清国运飘摇，悲喜同至。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叛乱，赫舍里皇后诞下皇太子，却撒手人寰。国难当头，明珠极为忙碌，容若至孝，便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像那个时代大部分人一样，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仪式——娶妻。

据《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记载，卢氏年方十八，美丽大方，“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容礼典”，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卢兴祖出身镶白旗，做过两广总督，官至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父亲离世后，她便和寡母一起定居北京。

在女性社会地位低微的时代，没有男性支撑的家庭，生活起来并不容易。《红楼梦》里的“金兰契”一节，有这样一个桥段：薛宝钗与林黛玉推心置腹谈起往事，说自己也一度淘气，喜欢看闲书。但自从父亲亡故，她就懂事了，专注女红，为母亲分忧。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往往让人迅速成长，变故让宝钗体他人之需，做事周到，做人低调。而卢氏性情和宝钗有些相似，估计也与父亲早亡有很大关系。

卢氏体验过孤独，经历过沧桑，被磨平了尖锐，自然懂得“理解”在人性中的意义。加之她天性温情，出现在大众面前就更为知性。如今能够嫁给纳兰容若这样举世无双的才子，她觉得幸运，便也拿出十二分的爱意给自己的丈夫。

纳兰容若曾经用一首《浣溪沙》写卢氏之美。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在纳兰容若的笔下，卢氏宛若流落人间的仙子。她天性聪慧，善弹琵琶，每次弦动冰轮，冰清玉洁的神韵很让人心动。她妆容淡雅，玉钗斜插，越发赏心悦目，婉约倩丽。这种美，从朦胧的灯影里看过去，不但气质脱俗，而且风华绝代。

一开始，容若并没有真正爱上这个温润的女子。他心中期许的爱人一直是表妹，无可替代，也不容许替代。他对卢氏极为客气，行夫妻之道，除此之外，不接近，不厌恶，亦没有多少眷顾。

其实，在卢氏来到容若的世界之前，按照大家族的规矩，容若已经有了一位小妾颜氏。但这份对女性的接纳，以内心自有天地为基础。在那里，容若小心呵护着他的爱，他的遗憾。他耿耿于这份失落，不纾解也不黯淡，以致他对身畔的女性，点到为止，未付出半分真情。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世上的感情里还有一种挚爱，来自日久生情，来自细雨微风的浸润，不离不弃的坚守。它扎根生活，从柴米油盐中生出来，如同夏日里在潮湿处慢慢生长的藤蔓，最后也能攻城略地，占领一个人的心。

大婚之日忙碌慌乱，结束以后容若却黯然神伤。为情所困，每次无法纾解的时候，他会将自己的心情写成一阕一阕的词。他写对表妹的思念，写对爱情的渴望，写自己因为健康问题而丢失的科场功名，也写生于大富之家，每日身处喧嚣，无比疲惫。高兴了，他将这些诗词认真地写下来；不高兴了，他就随意发泄，写好了再揉成一团废纸，丢弃。

以前身边人会把这些废纸倒掉，但是自从卢氏来到家中，一切都变了。她将容若揉成团的那些字纸展开，抚平，装订成册，整齐地放在书桌一角，让这些文字有了着落。她还默默收拾好丈夫书房里凌乱的东西，放一瓶自己亲手插的花。做完这一切，她便退出来，不喧嚣，不打扰，也不问结果。

卢氏悄然做了纳兰词的第一个读者。这些词写得很是伤情。比如《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从这些诗词中，卢氏看到了丈夫隐藏在世俗背面的真实。那个钟情未果的少年，在自己的遗憾里孤独苦闷。他恨自己没有像韩凭那样和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一起抗争命运，一起化为相思树。他很清楚自己和表妹不能重新聚首，却深陷在遗憾的泥潭里，拔不出，也断不了。

卢氏对丈夫的悲伤感同身受，她理解这种遗憾，甚至羡慕丈夫心底的那个女子。在那样的时代，能被一个男人如此钟情，她感到自己很是幸运。她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丈夫，也理解丈夫对初恋的感情。她将自己的无限温情给了这个失意的男人，惋惜他失去的初恋，体谅他内心的苦楚，提醒他穿衣，嘱托他注意休息，日复一日，无微不至。

有时，她会在傍晚的时光中念容若写下的句子给鹦鹉听，在一片痴情哀伤中排遣寂寞。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

——《相见欢》

她内心的愁一点不比丈夫少。她幻想着丈夫与过去和解，和她重新开始。她一句一柔情，反反复复地念着那些哀伤的词句，倾注了全部的爱，浑然不觉夕阳落山，倦鸟归林。

其实卢氏不知道，容若就在不远处。一开始他对妻子的行为没有多大反应，但是每日看到书桌上的插花，看到那些被妻子展平的字纸，潜移默化中，他的心绪被抚平了。他静静地站在林荫深处，看妻子教鹦鹉读诗，内心第一次泛起了暖意——原来妻子也是性情中人。

人的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不是爱而不得，而是情痴抱恨，分不清谁是真正爱你的人。把执念当成爱，以至于忽略掉身边的至情，等到失去才知道，原来有份真诚一直陪伴身旁，只是被你忽略了。容若开始反思自己，他发现卢氏聪慧温情，善解人意，是个性灵的女子，自此心生无限爱意。

人就是这样，动了感情就会觉得对方做的一切都能抚慰心灵。有一天早晨，下着微雨，卢氏撑着油纸伞，浅笑娉婷，慢慢走来。那眼波流动的样子，如同清水芙蓉，干净而脱俗，容若不由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