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梦影（2）

不久，宫中赐下名分，容若的表妹成了待入宫的佳人。宫门似海两相隔，容若的初恋就此情断。

容若的朋友在为其写的墓志铭中提到，容若是一个对父母非常孝顺的人。所以面对这样的突变，可以推测他极有可能选择了隐忍，暂时将自己的悲伤隐藏了起来。即便情伤入骨，他也依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但为表妹进宫忙前忙后，还按照礼仪，亲自送表妹入宫。

于是，这种反差带来的反噬更为强烈，在表妹眼含热泪，随宫人离去，府中忙乱平静下来后，容若的伤痛排山倒海而来。这段不能说，一说就是错的感情，自然成了纳兰词中哀伤决绝的永恒基调。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

初恋的伤愈合起来极难。纳兰容若这首词一字一殇，一句一悲。其中“一生一世一双人”，更是被后世广为传唱。词中多次化用前人诗句典故，比如“蓝桥易乞”化用的是裴航“蓝桥之遇”的典故，“药成碧海难奔”化用的是李商隐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真挚的男女情爱，往往一眼万年。这首词叹尽了痴男怨女纵有深情却爱而不得的遗憾。

对纳兰容若来说，爱情是沁润心脾的良药，亦是浸入心灵的毒药。这毒药慢慢渗入肺腑，让他上瘾，释怀不了，放不下，只有不停自伤，追问，咀嚼，亦不断让这段感情的余哀在心底盘旋。于是情毒不解，一生惆怅难以抚平。

时光流转，秋尽冬来。这一年冬天，大雪纷纷，罕见地连绵不断。宫中传来表妹生子的喜讯，明珠府上极为喜庆。此处笙歌，彼处萧条。过往一切到了这里，似乎才尘埃落定，但容若的心却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这个漫长冬天的。他把自己埋首在书卷的册页里，忘记了时间。等到再抬头，才发觉已经到了春天。他走出房门，与世界似乎有了隔膜。曾经的枯枝败叶，已经被窗外的满眼碧色取代，到处都是新芽初翠，柳絮飘飞。

柳絮如同落雪，风过之处，纷纷扬扬。但他的忧伤却隐秘而深入骨髓，浓缩在心底沉重如铁。暮色苍茫，静寂中乌鸦喧嚷聒噪，都让人觉得突兀，让人心惊，像陡然间惊破了一场梦。梦醒了，物是人非，也便生出无限烦闷：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独立黄昏，容若的思绪被眼前的苍凉拉长，于是他借一位女子的口吻，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这首词中，容若把自己的哀伤承载在一位痴情的美人身上。美人独立夕阳中，身形落寞，心香成灰，有对往昔深情不悔的眷恋，有对当下萧索黯淡心境的反馈，也有对未来心意凉薄的感伤。

曾经不被人知的心念，随时间远去，如今面对独自饮泣的孤独，她唯有将自己的心意都倾注在踯躅中，徘徊着，让时间承担一切，冲淡一切。春风是软的，轻轻地吹开层层心门，亲手所插的数枝梅花，还在怒放。看着它们缠绵长情的姿态，居然也觉得刺心，内心飘过了另一层冰冷。

不舍，不甘，不忘，怀念，自伤，哀叹……

剪不断，理还乱，偏偏又不甘心，不死心，很伤心。真正一个“情”字痛煞人心，一场执念又熬煞人心！

沈从文先生曾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初恋终究是每个人的人生中无可替代，迈不过去，也割舍不断的特别的一章。

然而，每个人的承受力都是有限的，当人的感情压抑到一种境地，往往也横生一腔孤勇。纳兰容若便是如此。

清代无名氏的《赁庑笔记》中记载，纳兰容若因为爱而不得，极其苦闷，为看佳人一眼，失去了理智。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潜入宫中去看自己的表妹。清代宫廷门卫森严，纵然明珠是朝廷重臣，未得传召进入内帏也是大罪。容若这般举动，一旦事泄，后果必是腥风血雨。

但容若已经完全被情感掌控，一切都顾不得了，生死置于度外。当时恰逢国丧，这位少年铤而走险，贿赂了每日入宫唪经的喇嘛，借其身份，身披袈裟，混在喇嘛中间，进入宫中。

容若如愿见到了自己的表妹，写下了《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在哭声震天的丧葬仪式上，表妹和容若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他们忘记了自己此时是在城垣巍峨、法度森严，一步走错、万劫不复的皇宫中。

容若眼中的表妹淡妆素裹，如同出水芙蓉，容颜娇羞而红润，凤翘斜插鬟间，清丽脱俗。表妹眼中的容若，玉树临风，形销骨立。太多的思念定格在这一瞬间，他们都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嗫嚅着嘴唇，话语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离愁别绪汇聚，表妹的眼中泛起泪光。她理解容若被情感的烈火烧得荒芜的内心，但也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保全纳兰一族的性命。于是这位聪慧的女子拔下玉钗，在某个他人不注意的时间点上，轻轻叩击九曲回廊，以声达意：“玉钗恩重，满眼皆情，千言万语，你我心知。”

容若与表妹心有灵犀，瞬间懂了，也觉得一切够了，值得了。

他亦眼中有泪，清醒过来，责任加身，最后选择了放下。他随喇嘛的队伍黯然从皇城退出，回归属于自己的位置。这就是容若初恋的结局，是相见也是离别，是情浓也是情断，是开始也是结束，悲欣同至，却又无可奈何。

纳兰容若回去以后，就病倒了。

《牡丹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爱了一场，就是病了一场，痴情之人，情到深处，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