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梦影（1）

十二红帘窣地深，才移刬袜又沉吟。晚晴天气惜轻阴。

珠衱佩囊三合字，宝钗拢髻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

——《浣溪沙》

深情之人往往看重情，因而情重。与表妹相处日久，感情也越深。情事在纳兰容若心中涌动。

相恋之人总要有一句海誓山盟才能打消对方的猜测和胡思乱想。容若却并不知道表妹究竟是如何想的，他开始像那些热恋中的人一样患得患失，心意未明之时，生出很多猜测和隐忧，生怕自己不是对方心中的那一个，也生怕情感错付。存了这份心，容若对表妹更为关注。

古代的男女表达真情实意，有着不输现代人的浪漫，而这浪漫因为多了一层世俗束缚，隐晦朦胧，更让人欲罢不能。

他们喜欢在小物件上用情。比如《古诗笺》中说“以玉缀缨，向恩情之结”，用玉之垂缨留情；梁武帝萧衍诗中写道“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用同心结来释情；汉代辛延年《羽林郎》诗中写“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用“合欢襦”来共情；唐代有王氏妇与李章武赠答诗云“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以赠送白玉指环来实现感情连接。

而《红楼梦》中贾宝玉赠送林黛玉的是旧手帕，林黛玉给贾宝玉的是用心缝制的香囊；贾琏收了情人尤二姐的一缕青丝，寓意“青丝一缕随身寄，妾身如丝永相随”；尤三姐拿到了柳湘莲的鸳鸯剑，连泼辣性情也戒了。

除了赠送，有的女孩子“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用手臂上的双金环来表明自己已经情有所属；有的男孩子“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用这样的行为来独善其身。容若的表妹用宝钗将发髻拢起，好像一颗心分成两半，腰上佩戴着表示爱意的香囊，踏着晨露前去编织花环，谁又能说不是对容若有情？

容若是细致敏感的，表妹的一举一动他都尽收眼底。青年男女的爱恋往往千回百转，欲说还休。容若为了表达自己，也决定做一点事。比如用兄长的名义下书，看似非常正式，骨子里却是约表妹来说些体己话，以慰相思。

于是，便有了这首《落花时》：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词中写到，一天夕阳西下时分，表妹接到纳兰容若的信，满心欢喜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然而，看到表妹仪态盈盈、楚楚动人的样子，容若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表妹是很聪明的女孩，见此情景心知肚明。她有点调皮地忍住笑，在台阶上伫立，一语不发。于是空气中浮动着无须多言的心意相通，像极了顾城诗中的境界：“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默默相对，二人又没话找话，表妹慌乱地说，容若给她的书信中所写的期约竟如此不足凭信。明明相思浓烈，又假意推脱不懂，这样的情感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正是古代青年男女习惯使用的方式。

这首词也有人说是容若为妻子卢氏所写，但这种羞涩似乎给初恋更贴切。其实，此时表妹还没有发现玄机。因为，纳兰容若为了表明自己的心迹，早已经在借给表妹的书中写下一首《柳枝词》：

一枝春色又藏鸦，白石清溪望不赊。

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

在这里，容若自比多情的柳絮，简单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可惜的是，这首《柳枝词》据说因为写在书页中，表妹当年未解其中的小心思。等到她看到时，已经是收录在容若的诗词文集中的文字，这份海誓山盟，经年以后，才到达她的手中。

真是阴差阳错！

然而也恰恰是这阴差阳错，让他们活成了有故事的人。因为这世间好事多磨是常态，所有的美好往往都绕不过命运，半点也不由人。即便海誓山盟，姻缘前定，也逃不过变数。表妹和容若都知道，他们的婚姻还要过皇帝甄选这一关。而这一关因为时局的动荡，成了二人之间最大的障碍。

此时，康熙皇帝面临着辅政大臣操控朝中大权，三藩蠢蠢欲动，极有可能叛乱等很多棘手的问题。为了让权力早日回到自己手中，他一直在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孝庄太后和康熙皇帝都对明珠极力拉拢。康熙三年，明珠被授予内务府总管之职，跻身三品官；康熙五年又授弘文院学士，参与国政；康熙七年更是调任刑部尚书，成了从一品的高官，可谓平步青云。

很明显，皇帝需要明珠助力，自然对他家里选送的秀女有所倾斜。这让容若和表妹都隐隐感觉到，他们的婚姻危机重重。这层隐忧搅得他们寝食难安，也让他们私下里格外关注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其实，通过联姻获取大臣支持，在历朝历代的权力斗争中都是常态。比如康熙四年，孝庄太后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就曾利用联姻拉拢老臣索尼为康熙所用，授意康熙将索尼的孙女、索额图之女赫舍里立为皇后。所以纳兰一族被如法炮制，通过联姻为政治服务也不是没有可能。表妹被留用宫中的概率非常大。

不久，这层隐忧就变成了现实。纳兰明珠家中适龄的女子，只有这位暂时寄居于此的容若的表妹，也就按照程序让她进入了待选行列。明珠深知其中利害，权衡之下认为容若的婚事可以再定，入选宫中却是皇家恩典，是荣耀，也是机遇。于是，他按流程呈报，虽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但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却存了七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