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笛道人”乃诗雄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195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56
杨维桢
杨维桢,字廉夫,号梅花道人、铁笛道人、铁崖、铁史等,浙江诸暨人。今天知道杨维桢的人少之又少,大概只有研究文学史、诗歌史的学者对他有一定的研究和好奇心。
但是,在元末和明初,杨维桢的诗歌创作影响了两三代人,他的“狷直傲物”、他的“志过矫激”,也成为那个时代文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杨维桢生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之所以说他生正当时,乃指他刚满十八岁时,正好赶上元仁宗在全国开科取士。欣喜之下,年轻的杨维桢在铁崖山中筑“万卷楼”,苦读数载,于泰定四年入大都应试,一举二甲进士及第;之所以说他生不逢时,是因为他中晚年正遭逢江南乱起,后半生颠沛流离,心惊肉跳。
进士及第后,杨维桢的仕途并不太顺利,在天台县尹任上只干了三年就因故免官。回家隐居几年后,才得到绍兴路钱清场盐司令这样一个有实惠的官职。食俸捞银五年,先后因父母逝世守孝回乡。孝满出山,无官可补,杨维桢在杭州附近的城市间往来穿梭,以教学卖文为糊口之资。
至正十年,他好不容易弄了个杭州司务提举的官职,但不几年张士诚就攻陷杭州,继而朱元璋军队节节进逼,江南大乱,他只能逃入富春山避难。后来,张士诚受元廷招安,杨维桢才敢回松江居住。他在当时广收生徒,授学解惑。
明初,朝廷网罗各地“人才”,杨维桢也在名单中。有幸的是,他刚到南京不到三个月即患肺炎,终能以病辞官,回家后不久即病死,终年七十五岁。
杨廉夫晚年居松家,有四妾:竹枝、柳枝、桃花、杏花,皆能声乐。乘大画舫,恣意所之,豪门巨室争相迎致。时人有诗曰:竹枝柳枝桃杏花,吹弹歌舞拨琵琶。可怜一解杨夫子,变成江南散乐家。(《归田诗话》)
可见,杨维桢晚年在张士诚统治下还过了几年潇洒风流的好日子,明末清初的李渔,估计正是仿效这位戏坛前辈的所作所为。
杨维桢诗歌风格奇特,有李贺之奇峭,又有李商隐之绮靡,当时号称“铁崖体”,形成元末明初一个影响巨大的诗歌流派。所谓的“吴中四士”创作风格,皆属于铁崖体,四个人也均以杨维桢为精神领袖。
后半生虽处于乱世,杨维桢却以“竹枝词”清新之句与“乐府诗”复古雅诗一显于当时。其“诗歌乐府出于卢仝、李贺之间,奇奇怪怪溢为牛鬼蛇神者,诚所不免。至其文,则文从字顺,无所谓剪红刻翠以为涂饰,聱牙棘口以为古奥者也”(《四库全书总目》)。
从政治角度讲,他的《挽达兼善御史》一诗是叹悼台州路达鲁花赤泰不华为元朝死节而作,悲怆激愤,鲜明表现了他忠国的态度:
黑风吹雨海溟溟,被甲船头夜点兵。
报国岂知身有死,誓天不与贼俱生。
神游碧落青骡远,气挟洪涛白马迎。
金匮正修仁义传,史官执笔泪先倾。
歌颂忠烈的诗歌,杨维桢写有很多,诸如《房将军歌》《李铁枪歌》《韦骨鲠》《大将南征歌》等。最吸引人、最具故事性的一首政治诗,当属他在吴中与割据头子张士诚聚会时所作之诗。其时,张士诚已被元廷招降,但一直三心二意,专事割据。张士诚久慕杨维桢盛名,以元廷赐给他的“御酒”招待这位老才子。酒至半酣,杨维桢赋诗曰:
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
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
张士诚本想留杨维桢当幕宾,见诗如此,知其不可强留,便纵其归去。当然,也是赶巧遇见张士诚这样的宽厚人,如果在朱元璋面前作这种诗,三亲九族都要被诛杀。
大明政权成立后,杨维桢也不得不表态,承认新朝乃“受天新命”,并在赠地方官的诗文中上奉承之辞:“天子龙飞定两都,山川草木尽昭苏。三吴履亩难为籍,四海均田喜有图。”(《送经理官黄侯还京序》)不痛不痒之间,却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明史》中记载,明廷征其入朝,杨维桢以白头老寡自比,表示“不再嫁”之决心,并作《老客妇谣》一诗上呈朱“御览”。朱元璋“嘉其志,仍给安车还山”,宋濂为此作诗说:“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这段佳话,完全是传说附会,清人考证已经证实这是“小说家”语。倘若朱皇帝有此气度,明初文人也不会被他弄死那么多。
清人还较真,乾隆修《四库全书》时,看到其中选录杨的《大明铙歌鼓吹曲十三篇》狂诋元朝极赞明朝,这位“文字狱”头子非常愤怒,大骂杨为“贰臣”,借题发挥,让馆臣把他的“御制大字报”录于杨维桢诗文前。据后人考证,《大明铙歌鼓吹曲十三篇》是别人伪作,并不是他本人的作品。杨维桢倒霉,死后四百年,其品操仍旧被怀疑。杨维桢毕竟没有食过明朝俸禄啊。
实际上,杨维桢的“艳体诗”和“竹枝词”在当时颇为风靡,最有代表性的是《城西美人歌》《将进酒》《绣床凝思》等。
他的《续奁集二十咏》更是把青春少女的各种体貌、情感以及恣狂表现一新,开有明一代文人放荡不羁之先河。
杨维桢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的“性情”之作。即使是乐府诗体,到他手中也是旧瓶换新酒,充满飞扬的情思和洋溢的热情,不受格律和体裁的束缚,以性情为本原,达至“不工而工”的至境。其中,以《五湖游》为代表:
鸱夷湖上水仙舟,舟中仙人十二楼。
桃花春水连天浮,七十二黛吹落天外如青沤。
道人谪世三千秋,手把一枝青玉虬。
东扶海日红桑樛,海风约在吴王洲。
吴王洲前校水战,水犀十万如浮鸥。
水声一夜入台沼,麋鹿已无台上游。
歌吴歌,舞吴钩,招鸱夷兮狎阳侯。
楼船不须到蓬丘,西施郑旦坐两头。
道人卧舟吹铁笛,仰看青天天倒流。
商老人,橘几奕,东方生,桃几偷。
精卫塞海成瓯窭,海荡邙山漂髑髅,
胡为不饮成春愁?
这首诗想象丰富,语气夸张,气势雄浑,集主体意识与状物抒情为一体,诚为一时绝唱。仔细观之,确有李长吉的凄冷、跳跃和怪诞,但又无长吉诗意中的森冷和死亡气息。冷艳卓绝的奇思,贯穿于追思历史与品味现实的豪放之中。所以,杨维桢诗最能打动人心的就是这种“生命意志”的狂欢状态和个体意识的无限张扬。
杨维桢的《铁笛清江引》散曲,兴酣意狂,风采豪迈,淡简深味,几乎可以看作是日后唐寅、李渔等辈的“祖师爷式”作品:
铁笛一声吹破秋,海底鱼龙斗。
月涌大江流,河泻清天溜。先生醉眠看北斗。
铁笛一声云气飘,人生三山表。
濯足洞庭波,翻身蓬莱岛。先生眼空天地小。
铁笛一声嘶玉龙,唤起秦楼凤。
珠调锦筛箕,花锁香烟洞。先生醉游明月宫。
铁笛一声天上响,名在黄金榜。
金钗十二行,豪气三千丈。先生醉眠七宝床。
铁笛一声秋满天,归自金銮殿。
曾脱力士靴,也捧杨妃砚。先生醉书龙凤笺。
铁笛一声江月上,濯足银河浪。
山公白接篱,太乙青藜杖。先生醉骑金凤凰。
铁笛一声天地秋,白雁啼霜后。
尘生沧海枯,木落千山瘦。先生醉游麟凤洲。
铁笛一声阊阖晓,走马长安道。
酒淹红锦袍,花压乌纱帽。风流玉堂人未老。
铁笛一声秋月朗,露泠仙人掌。
三千运酒兵,十万驮诗将。扶不起铁仙人书画舫。
铁笛一声天作纸,笔削春秋旨。
千年鬼董狐,五代欧阳子,这的是斩妖雄杨铁史。
铁笛一声天禄山,奇字都识遍。
一双彤管笔,三万牙签卷。这的是铁仙人杨太玄。
铁笛一声花满船,拣退烟花选。
留一枝杨柳腰,伴一个芙蓉面。这的是铁仙人欢喜冤。
铁笛一声情最多,人似磨合罗。
弯得满满弓,捱得沉沉磨。这的是铁仙人花月魔。
铁笛一声春夜长,睡起销金帐。
温柔玉有香,娇嫩情无恙。天若有情天亦痒。
铁笛一声呼雪儿,笔扫龙蛇字。
扶起海棠娇,唤醒蜍礳醉。先生自称花御史。
铁笛一声花醉语,不放春归去。
踏翻翡翠巢,击碎珊瑚树。由不得铁仙人身做主。
铁笛一声吹落霞,酒醉频频把。
玉山不用推,翠黛重新画。不记得小凌波扶上马。
铁笛一声吹未了,扇底桃花小。
吹一会红芍药,舞一个河西跳。消受的小香锦杨柳腰。
铁笛一声星散彩,夜宴重新摆。
金莲款款挨,玉盏深深拜。消受的小姣姣红绣鞋。
铁笛一声红锦堆,夜宴春如醉。
双双杨柳腰,可可鸳鸯会。消受的小莲心白玉台。
铁笛一声花乱舞,人似玲珑玉。
龙笛慢慢吹,象板轻轻勾。消受的小黄莺一串珠。
铁笛一声香篆消,午梦歌商调。
黄莺月下啼,紫凤云中啸。消受的小红銮碧玉箫。
铁笛一声人事晚,人过中年限。
入不得鬼门关,走不得连云栈。因此上铁仙人推个懒。
铁笛一声翻海涛,海上麻姑到。
龙公送酒船,山鬼烧丹灶。先生不知天地老。
杨维桢乃音乐大家,又有元代文士喜吹铁笛的爱好,故自号“铁笛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