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善不终(二)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501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46
元廷得知刘福通在颍州兴兵,也很重视此事,马上派出枢密院同知赫厮秃率六千“阿速军”为主力,调集各路汉军,与河南行省汉人一位姓徐的左丞一起,集兵数万往讨“红巾军”。
所谓“阿速军”,乃“绿睛回回也”,是由西域人组成职业军人。这些人善骑射,素以勇悍著称。
但是,这一行官军一路剽掠百姓,几位主将天天酒色成性,根本没有打仗的心理准备。
到达颍州后,赫厮秃远远望见“红巾军”的战阵,立刻吓得肝胆俱破,扬鞭大叫:“阿卜!阿卜!”意即蒙古语“快跑!”。
其手下“阿速军”和各部汉军此时特别听命令,转身狂逃,一路上自己人和自己人马踏人撞,伤亡不少,淮人传以为笑。
其后不久,赫厮秃因惊吓过度及劳累过度,得急性肺炎病死,汉军将领徐中丞被元廷诛杀,而那数千名绿眼珠的“阿速军”,因水土不服病死大半有余。
这些纯种的西亚重骑兵,只是看着唬人的“道具”军队,禁看不禁用,完全是绣花枕头一大堆。
为扑灭“红巾军”,脱脱派其弟时任御史大夫、知枢密院事的也先帖木儿,带着几个宗王以及禁卫精兵十多万杀往河南。
同时,元廷以巩不班代替死掉的赫厮秃为大将。这拨元军仗打得不错,攻上蔡,陷汝宁,杀掉不少义军。得意忘形之际,元军大饮胜利美酒,一夕醉倒营中。半夜,残余的义军偷营,元军慌忙抵拒,却一直不见主将身影。转天一大早,元兵检视昨夜恶斗中双方死掉的兵将,赫然发现主将巩不班满是血洞的尸体,一手还紧握酒瓶。
心慌之际,这部元军后撤数百里,屯军项城。
此时,元廷下诏,以也先帖木儿任总兵官,掌管各道军兵,共精兵三十余万,金银物帛车数千辆,大河南北供金费银亿万计。兵出之盛,元朝所无。
但脱脱这位弟弟根本不知兵。行至沙河后,他按兵不动,天天求神问卜,没有一天发动过真正的进攻。结果,一个多月后,军营“夜惊”,即不知就里的半夜“炸营”。如果主将有智有威,只要禀灯开帐,杀几个人即可平定。但也先帖木儿这个庸才,以为是军变,自己先跑了,结果,元兵全部跑散,最后仅能收散卒一万余人。元军尽弃军资、器械、粮运车辆。
一行人逃至汴城下,守城元将气恼,也不让也先帖木儿进城。结果,他悄悄溜回大都,转天“仍为御史大夫”。正是有哥哥撑腰,朝臣中也无人敢弹劾他。
脱脱不责怪弟弟无能,反而深防汉人,只要是商议军国大事,他严命杜绝汉人官僚参加,并上奏顺帝:“方今河南汉人反,宣榜示天下,令一概剿捕。诸蒙古色目,因迁谪在外者,皆召还京师。”也就是说,脱脱把“阶级矛盾”上升为“民族矛盾”,扩大打击面,准备又像元初那样借助蒙古、色目人打压汉人。
榜告一出,河北普通百姓愤恨,纷纷加入造反队伍。
乱起中原,脱脱身为宰辅,内心很是惶恐,不敢如实向顺帝报告。顺帝身边的红人哈麻当时与脱脱兄弟关系不错,也常常为其开脱责任。
但是,乱子越闹越大,居于深宫的顺帝终于得知实情,立刻招脱脱入宫责问:“汝曾言天下太平无事,如今‘红巾军’半边天下都是,丞相你有何策平灭之!”
听皇帝如此训责,脱脱吓得汗流浃背。
为显示自己勇于承担责任,脱脱自请率军首攻徐州。
占领徐州的李二是萧县人,因曾以家中所贮芝麻赈济灾民,绰号“芝麻李”。
李二占徐州是个“传奇”。他在城外率七人装扮成挑河夫,城内只有四人做内应,一夕突然发难,夺守门卒兵器,十几个人高呼叫杀,竟然一举拿下徐州城。转天,他们竖旗募兵,几天内就有十多万灾民、河夫投奔,一下子占据了徐州及附近数个县城。
由于徐州控扼黄河与运河相交的要冲,脱脱只能把这里当成首先“开刀”的地方。
脱脱领军,治河的贾鲁也随他而行。但是,脱脱所领大都的蒙古“官军”,体虚胆怯,不堪一击。倒是身为淮东元帅的汉人逮善出主意,招募身体壮健的盐丁为军。加上淮东土豪王宣又招募了不少身板结实的流民,组成一支三万多人的军队。他们皆身着黄衣黄幅,号称“黄巾军”,直杀徐州城。
“芝麻李”及其部下虽勇悍,但毕竟很少实战,苦战不支,徐州被元军攻克。脱脱怒城中人抵抗,下令屠城。
此举甚失民心。身为朝廷正规军,攻取一地后竟然尽杀当地人民,此事可谓是脱脱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胜讯传至大都,顺帝遣大臣马上往军中宣诏命脱脱为“太师”,驱使他还朝辅政,广赐金宝。皇太子本人还在私宅宴请脱脱。
徐州城破,“芝麻李”逃脱,脱脱谎称首恶已死,随手削下一个脑袋号称是罪魁的“首级”。
一个月过后,“芝麻李”真身才被擒获,送往京师。脱脱得知,半路命人把这真祸首杀掉,以遮己羞。
脱脱回朝,贾鲁以中书左丞的身份仍旧带兵围攻濠州的郭子兴。城坚砖厚,元军数攻不下。未几,治河大能人贾鲁身染疾疫,竟然病死于军中。
虽如此,元军连续派军队镇守,南方“红巾军”损失惨重,各地首领又皆心怀鬼胎,不能团结,被接连各个击破。彭莹玉、项普等人相继被杀,“天完”政权真的一下子就玩完了。
天下之乱稍定,脱脱不思如何剿尽残敌,反而在京畿大行屯田,自己还领大司农事。他下令在“西至西山,东至迁民镇,南至保定、河间,北至檀、顺州”范围内,兴修水利,立法佃种。这些小惠小利,大乱之下,几乎是让人感觉可笑了。
脱脱是个强人,可是他不会施展强人政治。为了避免权力下放到地方,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治河种粮,他似乎都想亲力亲为。这难免可笑。
而且,看似平静的大都宫城,正涌动着不可告人的逆动之流。即将上演阴谋剧的主策划,乃是顺帝宠臣哈麻。
哈麻乃康里人,其母是顺帝弟弟元宁宗的乳母。凭这层关系,哈麻与其弟雪雪二人一直在禁卫军中做中级军官。顺帝在位时,喜欢哈麻的口才与善解人意,“深眷宠之”,日与哈麻在殿中玩双陆游戏,一日不见,恍有所失。一次,哈麻穿一件新衣陪顺帝下棋,顺帝开玩笑,随口把茶水喷在哈麻的新衣服上,小伙儿大怒,厉声说:“天子就干这种事吗!”对此,皇帝一笑而已。
顺帝与脱脱关系好,乃是君臣互敬互重的关系;顺帝与哈麻,乃是老友、轻松无间的亲狎关系。
别儿怯不花为相时,进谗言把脱脱父亲马札儿台贬于甘肃,多次诬害脱脱兄弟,全赖哈麻从中回护。所以,脱脱复相后,专门为哈麻在中书设了一个“右丞”的官职,以报答他先前救护之功。
但是,脱脱当时非常信任其手下汝中柏,把他从左司郎中超擢入中书,参议中书省事。官员们知道汝中柏是脱脱亲信,平章以下官员见到汝中柏,都唯唯诺诺。哈麻与脱脱有旧,又是顺帝宠臣,自然不拿汝中柏当回事,多次因事与这人在省中争论。
小人心窄,汝中柏便日夜在脱脱面前说哈麻的坏话。脱脱愤怒,借故把哈麻从中书省弄出去,给了他个“宣政院使”虚官,又位列第三。由此,哈麻开始深恨脱脱,二人由恩变怨。
汝中柏不称意,怕哈麻日后为后患,力主脱脱找碴儿杀掉哈麻。
脱脱意不决,与弟弟也先帖木儿商议。此公本无远谋,性格软弱,又认定先前哈麻救过自己一家,坚执不可。
哈麻知道脱脱有意要除掉自己,便先下手为强,在皇后奇氏和皇太子面前说脱脱坏话,表示脱脱对册立皇太子的仪式久拖不决,时有异议。
妇人果然相信哈麻之言,便多次与皇太子一起在顺帝前大讲脱脱的“不是”。
确实,奇皇后所生皇子长大,顺帝一直想即刻立其为皇太子。但考虑到顺帝的正后以后还有可能生孩子,所以脱脱曾讲过这样的话:“中宫有子,将置之何所?”
从实际上说,脱脱完全出于公心。经哈麻渲染,奇氏与皇太子母子不能不恼怒。
至正十四年,盐贩子张士诚在高邮建立“大周”,自称诚王。元廷多次派军征剿均失败。由于高邮处于战略要地,断隔南北,元廷不能得不再派脱脱总制诸王以及诸省军队前去讨伐。
此次行军,元朝大军号称百万,浩浩荡荡,直扑高邮。
年底,元军数战,每战皆捷,把高邮围成铁桶一样,一只苍蝇飞出也难。
被围数月的张士诚与部下坚持不住,商议着怎样出降才能活命。正因为自忖“罪过”太大,张士诚等人迟迟不敢开城投降。
正在这节骨眼儿上,元廷的皇帝诏使策马赶到脱脱军营。
由此,不仅脱脱的命运、张士诚的命运,包括整个大元朝的命运,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道诏书改变了。
脱脱出大都后,其弟也先帖木儿因病在家休养没能上班。哈麻指使御史数人上章弹劾脱脱:“出师三月,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自随。其弟也先帖木儿,庸才鄙器,玷污清台,纲纪之政不修,贪淫之心益著。”
弹章上达顺帝。
这一次,哈麻、奇氏以及皇太子皆落井下石,随声附和。耳根子软而又忙于淫乐的顺帝大怒,马上派中使前往阵前卸脱脱军职。
元军闻有御诏来卸脱脱军职,不少人号啕大哭。脱脱的汉人参谋龚伯遂劝说:“丞相出发时,皇帝对您说日后行旨只行密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又无皇帝密旨,丞相可坚持不开诏,先攻下高邮,到时候谗言不攻自破,您可到京都亲自向皇帝辩明。”
脱脱摇头:“不行。圣上有诏,我不能拒诏。宁死,我不能废君臣之义。”
御使传诏,削脱脱官爵,安置于淮南路;削其弟也先帖木儿官爵,安置于宁夏路。属下军队,听从与诏使同来的雪雪与月阔察儿节制。
听诏毕,脱脱顿首深谢:“臣至愚,荷天子宠渥,委以军国重事,早晚战兢,惧不能胜。一旦释此重负,圣上深恩,铭感于心。”
同时,他又送名马三千匹及精甲一大批给诸将作留念,嘱咐他们听从雪雪等人指挥。
客省副使哈剌答痛惜功败垂成,哭道:“丞相一去,我辈必死于他人之手,不如今日死于丞相面前。”言毕,拔刀自刎而死。
这位爷刚烈,其余各级将领都不敢动。
哈麻在诏使到来之前,已经派人到军中散布消息,敢有不奉诏者,立即族诛他们在大都的家属。所以,大军百万,一时四散。
高邮城里的张士诚如做梦一般,早晨一望,城外已经无任何元兵。
元军各级将领各回各部,士卒多无所从,剩下无所投附的,就加入了造反的队伍。
所以,元朝高邮散军,不仅未能攻克战略要地,还为起义军增添了生力军。
脱脱到淮南不久,又有诏旨移他往亦集乃路。未几,顺帝圣旨把他流往云南。脱脱的弟弟以及两个儿子,也皆流往恶远之地,家产全部没收。
行至大理腾部时,知府高丽人高惠,拜见这位故相,想把女儿嫁给他,并明白表示这里天高皇帝远,只要给自己做女婿,保证脱脱性命无忧。
脱脱推辞:“我乃罪人,安敢在流放地娶妻纳妾!”
高惠闻言恼怒。
不久,又有诏使来。高惠首率铁甲军包围脱脱住处。此次来人,乃哈麻所遣,携毒酒而来。
跪听圣旨后,脱脱谢恩,不喝也要喝,只能仰头尽饮。死时年仅四十二岁。
《元史》作者一般就事论史,不与人作赞语。但对脱脱的人品,他们也不得不钦服之余夸上好几句:
脱脱仪状雄伟,颀然出于千百人中,而器宏识远,莫测其蕴。功施社稷而不伐,位极人臣而不骄,轻货财,远声色,好贤礼士,皆出于天性。至于事君之际,始终不失臣节,虽古之有道大臣,何以过之。惟其惑于群小,急复私仇,君子讥焉。
脱脱死后,本来一蹶不振的农民军立时风生水起。刘福通拥韩林儿为帝,建“大宋”;“天完”军死灰复燃,攻占湖南诸路;郭子兴部将攻占战略要地滁州,自成一军;张士诚的“大周”军夺取苏松地区;海上剽掠的方国珍部占据海道,阻遏元朝粮运……
直到至正二十二年,在汉臣张冲等人的建议下,元廷才下诏为脱脱平反。至正二十六年,又有大臣上言脱脱功高盖世,应封一字王爵并加以追谥。结果,诸事未行,元朝就灭亡了。
脱脱把伯父伯颜赶下台,可以视为新一代蒙古贵族对上辈僵化思想的理性反叛。可悲的是,他并未能真正适应汉族文化,所有先前的努力,最后又被他本人否定。
他的悲剧,不仅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一个不能顺应潮流和时代的民族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