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蹈覆辙（二）

孟端当时已经喝高，顺口回答：“什么狗屁朝廷宣旨官，我就是！”

冯二舍心惊肉跳后，马上是窃喜，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他偷偷溜出，对行省武官讲：“钦差是假的，你们赶快关闭省门，我找机会杀掉孟端。”

衙门大小武官半信半疑。

冯二舍够狠，趁孟端酒后在马上不稳，一刀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掷入行省衙门内。

孟端同伙霍八失几个人见事败，慌忙窜入后园中躲藏，皆被搜出杀掉。就这样，一台大戏结束。

可笑的是，堂堂大元一个大行省，孟端几个人几把刀，就可以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彼时行省内“百官俯首听命”，不得不说是中国政治史上最大的奇事之一。

可以窥见，元代政治在伯颜时代已经混乱到何种地步。

孟端事件还有一个附带后果，即伯颜老根据地河南行省内的“心腹”们几乎全被干掉，省得元顺帝除掉伯颜后再费事去清洗。

上天要谁灭亡，必先让他疯狂。想当初，青年伯颜“弘毅深沉，明达果断”，击海都，追失班，被元武宗在和林钦赐“拔都儿”名号。在江浙、江南、陕西、河南以及南台御史任上，他不畏豪强，一心除奸去秽。特别是在立武宗二子为帝一事上，伯颜大智大勇，舍生忘死，可谓是立下不世殊功。

其实，元顺帝也对得起他，御诏所署伯颜官衔，长达二百四十六个字，比先前的大权臣燕铁木儿多出近二百字。大官做着、皇后傍着、军权握着、好职优位把持着，伯颜仍不知足，自领诸卫精兵，导从之盛，填溢街衢。而元顺帝侧仪卫反而落落无人。他如此权势熏灼，天下之人唯知有伯颜而不知有皇帝。

伯颜如此，其侄脱脱忧心如焚，常对其父、伯颜之弟马札儿台说：“伯父骄纵已甚，万一天子震怒，吾家肯定赤族无遗。”

顺帝经过系列“考察”，知道脱脱真心站在自己一边，便日夜与心腹世杰班、阿鲁以及脱脱在一起谋划，商量如何“解决”伯颜。

至元五年终，顺帝次宫皇后奇氏生下一子，起名爱猷识理达腊，送往脱脱老婆处喂乳。脱脱明大义，奏请正宫皇后翁吉剌氏为皇子嫡母。顺帝、奇氏深觉此请合理，对孩子日后的身份也有好处，自然从之。

见自己本来派去当“眼线”的侄子与顺帝如此热乎，伯颜心惊。夜间与“太皇太后”在内宫抓紧商议废立之事，准备除去翅膀已硬的元顺帝，拥立元文宗之子燕帖古思为帝。

其间，事出意外，伯颜几乎被身边人杀掉。他身边有两个贴身侍卫官，一个叫阿义赤，一个叫完者帖木儿王。两个人见伯颜私通太后，滥杀宗王，心中不平，便私下截发盟誓，准备抓机会行刺伯颜，“为国家除患”。

一日，伯颜在自己家中休息，二人立侍左右。仆人来见，说有人送来镔铁宝刀来“孝敬”。阿义赤接过宝刀，果然锋利无比，马上赞不绝口。伯颜武士出身，披衣而起，仔细欣赏阿义赤手中的宝刀。

此刻，完者帖木儿王忙向阿义赤使眼色，让他趁机推刀，杀掉伯颜。结果，关键时刻泄气，阿义赤惧不敢发，满脸流汗。完者帖木儿王怀疑阿义赤半途变卦告发自己，便忙下跪先告状：“刚才阿义赤神色有异，有害太师之心！”

伯颜大怒，他乃勇武绝伦之人，一脚就把阿义赤踢出数丈开外。

阿义赤见此情状，也忙跪地叫饶：“此人常有害太师之心，我不从，故反告我！”

狗咬狗两嘴毛，世上真没见过如此愚笨胆怯的谋杀者。

伯颜檐下众卫士拥上，登时把二人捆牢。严刑审讯之下，二人承招。伯颜立杀二人，并族诛其家属。

热火烹油之际，伯颜几乎忘了自己是“人臣”，竟然想以“薛禅”二字加在自己名字之前。“薛禅”是忽必烈蒙古庙号的专用名称，伯颜再“德高望重”，也受不起这两个字。诸大臣集议，憋屈半日，终于想出“元德上辅”四个字给伯颜。不久，又有拍马屁者上言，提调军马之人一般给以虎符，太师伯颜乃冲天大功臣，不能与一般人一样使用普通的虎符。于是，元廷特制“龙凤牌”一面赐伯颜一人使用。

这面牌子又大又体面，其中“元德上辅功臣”六字用羊脂白玉嵌造，镶三粒“径寸真珠”，通体饰以“红剌鸦忽宝石”，价值数万锭宝钞。日后伯颜被黜贬，有司毁掉“龙凤牌”，把上面的珠宝剔取下来交还物主商人，因为政府赊账，一直没给人家钱。好在伯颜倒台快，珍宝还未有大磨损。

伯颜不仅仇视文化、汉人，还是个文物破坏者。元廷太府监中藏有无数块用上好玉石雕刻的历代印玺，皆被这个混蛋派人用麻袋装出来，大一点儿的就磨去原有印文分赠给同党、下属当图押刻上这些阿猫阿狗的名字，小一点儿的就当作鹰坠系在驯鹰的爪子上。唯一未被破坏的，是武则天的一块自用玺章，由一块绝色上等莹白宝石雕刻而成，仅半寸，不可改用，被伯颜信手扔给艺文监官员。

所以，宋代以前国玺之所以不传，皆是被伯颜破坏所致。

至元六年年初，伯颜先把燕帖古思叫到身边，出城在柳林打猎。中间，他派人入宫，请元顺帝出城一起参加猎戏。

脱脱见事急，忙对顺帝说：“伯颜久蓄异志，此行他又率诸部禁卫军主力出城，必有逆谋。陛下您千万要坚辞不出。”

顺帝听计。但是，君臣诸人合计，担忧伯颜在城外拥燕帖古思为帝，那样更不好办。最后，顺帝派出怯薛长月可察儿趁夜间偷偷去柳林营帐，把燕帖古思“偷”回城中。

同时，脱脱受密旨统辖都城军队，把大都诸门紧紧关闭。

早晨，伯颜率大军返城，见城门紧闭，很是恼火。

未待他仰头喝骂，其侄脱脱高立城上，口传圣旨：“诸道随从伯颜者无罪，可即时解散，各还本卫所。罪者唯伯颜一人！”

伯颜闻之，心惊胆落，茫然不知所为。

其干儿子詹因不花看到干爹面如土色，出主意道：“可拥兵入宫，问奸臣为谁，尚未晚也。”

伯颜叹息：“皇帝应无杀我之心，实是脱脱贼子误我！”

其实，圣旨一下，伯颜身边的军官们人心已散，直接进攻造反已是不可能之事。

不大工夫，又有圣旨到，除伯颜为“河南行省左丞相”。

伯颜哀求，要入宫陛辞皇帝，使者不许：“皇帝有命，令丞相即时起行，不准入辞！”

无奈，伯颜只能带着几个随从离开大都往河南走。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伯颜从权力顶峰跌回地面。

过真定府时，有当地父老进献果酒，失势的大丞相心中怨恨无限，问父老：“尔曾见天下有子杀父之事吗？”

父老回答：“不曾见子杀父，但见奴婢杀使长！”此语满含讥讽，暗谕伯颜杀剡王一事。

伯颜俯首不语，殊有惭色。

其实，伯颜对侄子脱脱是真不薄。脱脱之父马札儿台长年在北部边疆捍边，脱脱自小由伯颜抚育成人。侄儿如子，所以伯颜才耿耿于怀。

行至河南地，刚想住下喘口气，又有皇帝御使乘快马而来，“诏令伯颜阳春县安置”，也就是说一下子把他贬至岭南。

不走不行，伯颜只得又开路。

走到江西豫章驿站，万念俱灰、身心俱疲绝望之余，伯颜在夜间乘人不备，仰药而死。这招儿很对，如果他能活着走到阳春，很可能马上又有诏书再贬他去海南。不如一死痛快，一了百了。

伯颜从人身上也没钱，只得把主人尸体放在上蓝寺中，求得一口薄皮杉木棺材。其间，尸水流出户外，人皆掩鼻过之。待元廷官员查验“正身”后，随便刨坑埋了拉倒。

元廷抄伯颜家，数月搬运不绝。此公又是财迷疯，除无数金银财宝外，还有“米糠数房，烧饼一房”，简直吝啬至极。所以，有人在停放伯颜尸体的寺庙院壁上写诗挖苦：

百千万锭犹嫌少，垛积金银北斗边。

可惜太师无运智，不将些子到黄泉。

伯颜倒台后，见机行事的台臣马上有人入奏顺帝：“太皇太后非陛下母，乃陛下婶母。从前她还亲身推堕陛下母亲入烧羊炉惨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顺帝深知“太皇太后”卜答失里与伯颜是“亲密战友”，马上下诏把这位婶娘押往东安州“安置”，中途就派人勒死了她，以免留下后患。

现在，只剩下元文宗与卜答失里的儿子、顺帝的堂弟燕帖古思了。元顺帝先是下诏废去他“皇太子”位号，又派月怯察儿等人押送这位堂弟去沈阳安置。

刚出大都门，燕帖古思这个少年看见月怯察儿一脸杀气，心知不妙，慌忙纵马飞奔。不巧的是，前方有一条河拦路。月怯察儿追上燕帖古思后，用铁骨朵照准少年腰间就是一击，活活把这位真正的“太子爷”打死于马下。

迷信真是害死人，卜答失里皇后本来想立元顺帝冲去元帝帝座上的晦丧之气，待这个“侄子”暴崩后，再让自己的亲儿子继位。结果，元顺帝不仅没暴崩，还成为在位三十六年的元代为帝时间最长的皇帝，而卜答失里皇后母子倒是没活上几年，先“暴崩”了。

反攻倒算，秋后算账，是几千年来的政治常态。成王败寇，似乎哪个不把事情做绝，后来人就会把你全族老小整绝。

解决了活人，顺帝又与群臣算死账，把叔叔元文宗的牌位从太庙中撤出，抛之荒野。本来顺帝还想刨陵掘尸，但起辇谷路途远又费事，不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