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蹈覆辙（一）

权臣伯颜的倒台

元顺帝即位后，为报谢“翊戴”之功，拜大臣伯颜为中书右丞相。

当初，燕铁木儿南迎元文宗入统，正是首先给身任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的伯颜发密信，让他率军队保护时为怀王的元文宗北上。由于昔日元武宗待伯颜有恩，他临危受命，在政治形势完全不明朗的情况下，毅然应命，召集河南行省僚属，以实相告，点集人马，备足金帛谷粟，以五千勇士中道迎接元文宗。

其间，河南行省参政脱别台觉得天顺帝已经在上都为帝，不应该再立别人为帝，便趁夜黑时分冲入伯颜帐内想杀人。结果，伯颜手夺其剑，反而把脱别台捅死在当地。

元文宗入河南地后，伯颜一直陪他回到大都。所以，元文宗时期，伯颜因拥立之功，已获加太尉、太保、太傅的荣衔，并被封为“浚宁王”，主管禁卫军。

顺帝虽是少年，但深谙宫廷政术。为压制燕铁木儿家族势力，他拜伯颜为中书右丞相之后，又进其为太师，兼领威武、阿速诸部卫兵。不久，进封伯颜为秦王，“总领蒙古、钦察、斡罗思诸卫亲军都指挥使”。这样一来，燕铁木儿家族直辖的钦察籍禁卫军也全归伯颜管辖。

燕铁木儿的儿子、中书左丞相唐其势见伯颜一派势力越来越大，官职又居于自己之上，非常不满，当众气鼓鼓地说：“天下者，本我家天下也！伯颜何人，位居我上！”所以，这小伙子常常“裹甲带刀”入伯颜家中找碴儿，或半夜找几个钦察军官饮酒。

动静闹腾得挺大，但唐其势为人猛憨无术，没有政治野心。政治势力，向来是此消彼长。伯颜深知这个乳臭未干的唐其势连他爸燕铁木儿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有，便密奏元顺帝说唐其势与其弟塔剌海、其叔答里以及蒙古宗王晃火帖木儿等人勾结谋反，想推拥元文宗亲子燕帖古思，以危社稷，并唆使宗王彻彻脱入宫内告变。

元顺帝深恨燕铁木儿一家，马上下诏伯颜率兵“平乱”。

伯颜得御诏后，立即逮捕了唐其势。《元史》上讲唐其势伏兵东郊后，亲率勇士数人入宫想弑帝。此举完全说不通。如果是缜密部署，燕铁木儿家族势力又大，换掉皇帝并不是什么特大的难事。

从史书字里行间之中，可以判读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唐其势、塔剌海兄弟二人，白天去宫内见妹妹、顺帝的皇后伯牙吾。伯颜忽然在元顺帝允许下生变，率众多禁卫甲士入宫抓人，唐其势“攀折殿槛不肯出”，其弟塔剌海见状，抱住妹妹的大腿哀号求救。当时，元顺帝也在不远处观变，伯牙吾皇后惊呼：“陛下救我！”一直恨得牙根痒痒的元顺帝高言：“汝兄弟为逆，岂能相救！”听皇帝如此说，伯颜杀心顿炽，当头一刀就把塔剌海劈成两半，鲜血溅了伯牙吾皇后满身。

接着，他按顺帝“指示”，把伯牙吾皇后贬出宫，并在开平的居舍中让士兵往其口内灌药，毒死了这位皇后。

伯颜还发兵攻杀燕铁木儿另一个将兵在外的弟弟答里，清洗朝内和禁卫军中的燕铁木儿党人，尽诛其血亲，没收其全部家财。

这场清洗中，元文宗之子、燕铁木儿的“义子”燕帖古思因为年幼，并未牵连被杀，仍然当他的“皇太子”。

燕帖古思所以能“幸免”于难，还在于他有亲妈“太皇太后”的罩护。此妇人不是什么贤良善类，元文宗、燕铁木儿死后，她一直与伯颜私通。卜答失里深知，宫外没有信得过的带兵大臣的护佑，她母子性命非常脆弱。

正是由于她与伯颜有一腿，这位新权臣怂使元廷“议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汉官许有壬深谙礼制，上奏说：“皇上于太后，母子也。若如太皇太后，则为孙也。且大元制律，封赠祖父母，降父母一等，即彰明推恩之法，近重而远轻。今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看似尊之，实则远之轻之。”

元顺帝和伯颜不听。于是，本为元顺帝婶娘的元文宗皇后听上去倒成了顺帝的祖母。

顺帝原皇后、燕铁木儿的女儿伯牙吾被毒死后，后宫自然要有人填上位置。元顺帝本人很想立高丽女人奇氏为皇后，可从政治方面考量，只能把心爱的奇氏立为次宫皇后，居兴圣宫，号兴圣宫皇后；立翁吉剌氏为正宫皇后。这位正宫皇后乃元世祖皇后察必的曾孙，血系高贵。所以，元顺帝及日后奇氏所生的太子一直都很敬重她。至正二十五年，翁吉剌氏病死，免去了日后亡国流离之苦，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吧。

伯颜诛杀燕铁木儿家族之后，独秉国钧，专权自恣。没有约束的权力不仅腐蚀人，还会使人日益疯狂。他不仅在朝中遍植党羽，还让亲侄脱脱担任禁宫侍卫长，侦伺皇帝起居。

值得庆幸的是，脱脱自幼受教于汉族大儒吴直方，深知君君臣臣之礼。他忧虑伯父伯颜所为，并主动向顺帝表明忠君不贰的心意。

伯颜的祖辈是蒙古蔑儿乞部，被成吉思汗打败后受惩为奴，一直归属蒙古宗王统辖。所以，伯颜父祖功劳显赫，仍旧是上有“使长”的奴才。到了伯颜这辈，蒙古的剡王仍是他的使长。

以前，每逢见剡王，伯颜都要按照规矩向其跪拜。待大权独揽，伯颜不念旧情，忽然发怒：“我为太师，位极人臣，岂容再有使长在我头上！”其实，这也怪剡王不“主动”，他应该提前“申请”免除伯颜的奴籍。蒙古宗王大大咧咧惯了，凭恃自己是元帝的直系血亲，没料到朝廷内“首席”大臣会把实权揽于己手。于是，伯颜也干脆，派人上奏剡王彻彻笃谋反，并请顺帝在赐死剡王的诏令上画押。

元顺帝年纪虽轻，却知道宗王血亲不好随意杀，很久没有画押用印。

伯颜心中恼怒，不待元顺帝签署文件，擅自以皇帝名义下诏，杀掉了剡王及其子共十二人。不久，他又诬蔑蒙古宣让王、威顺王有逆谋，贬罢二人王位，皆不待旨而行。

这一切，均让顺帝怀怒于心，敢怒而不敢言。

大都有民谣“上把君欺，下把民虐，太皇太后倚恃着”，正是讽刺伯颜擅权。

除擅权以外，伯颜还特别仇视汉人。至元元年，他首先上章罢停当年的礼部科举，并对元顺帝说：“陛下您日后生了太子，千万别让他读汉人书，那些汉人爱哄弄人、欺负人。我先前手下有牵马执鞭的汉人，好久不见其面，问其家属，支吾说他出外应科举未回。为臣我真想不到，牵马坠镫的这些汉奴都混入应考队伍中。”

更可怕的是，伯颜家里养有一个名叫畀畀的西藏巫婆，她曾“预言”伯颜将死于“南人”之手。于是，为了不使“预言”成真，伯颜上书元顺帝请求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大姓汉人，顺帝不从。

此计不成，伯颜又下令禁元朝国内汉人、“南人”、高丽人执持军器，并把这几类人所拥有的马匹全部充公。

伯颜如此仇视汉人，法令益肆严苛，天下渐乱。河南散山有“棒胡”造反，惠州有朱光卿造反，闽漳有李智甫造反，袁州有彭莹玉造反，等等。其间，最轰动的，是至元四年年底河南行省发生的一件离奇大事：河南省台孟端这样一个类似今天副处级调研员的芝麻官，竟然与几个人合谋，杀掉了几乎河南所有的省级大员，并把持了行省政务长达五天之久。

孟端，河南杞县一个汉人小吏，此人贫无资、寡交游，旁人管他叫“不办事”，一直郁郁不得志，又久不得补官。愤懑之下，孟端曾趁醉在省台内的墙上写诗：“人皆谓我不办事，天下办事有几人？袖里屠龙斩蛟手，埋没青锋二十春。”

多亏元朝对文字敏感的人不多，蒙古行省长官又大多不识字，此事未被捅出来。

而后，与孟端年轻时一起读书的朝中御史搞“外调”，看见孟端落魄，大力推荐他，孟端得补河南省台一个无俸的虚官。

无边的希望变成巨大的失望，这个河南胥吏心中的怨毒一发不可收拾，他咬牙切齿、目中喷火，在家中怒吼：“我必杀行省掌权辈！”

于是，他唤来平素与自己友善的霍八失等四人，约定说：“我冬至那天在行省衙门值班，你们几个人打扮成京城钦差模样，从驿舍劫取几匹公家马匹，乘夜黑时分入河南行省衙内大厅。坐定后，可派门卒唤正当值的我来传圣旨。大事成就，皆可立得富贵！”

人数虽少，几个人胆大心细，果然在冬至日依计而行。恰巧的是，当天晚间当班的武官醉酒在家，省内并无“公安”人员。于是，几个人合演大戏，“钦差”们升堂坐定，“圣旨”宣布孟端为“河南都元帅”。然后，他们依次传召平章月鲁不花、左丞劫烈、总管撒里、万户完者不花等数十位河南行省蒙古、色目高官入衙。

每进去一个，跪听“圣旨”，大铁骨朵就飞抡而下，砸西瓜一样，脑浆迸裂，诸人死状皆是如此。被杀掉的诸位高官，皆陈尸于衙门后园。

孟端以“都元帅”的身份，拘收行省内大小衙门印信，自佩平章符信，调兵守城，并下令封闭黄河水上交通，发河南各道兵集合听调。

孟端关起门来过“皇帝”瘾不说，还不忘回河南杞县拜祭祖坟，大施金鼓，衣锦还乡，好不威风。

过了五天，回城后，思起旧恶，他又把行省诸衙门的“正官首领”数十人集合于一处，尽数诛杀。

杀官数日，无一人敢问。

最后，有一个汉人小官叫冯二舍的，平素与孟端关系不错，趁这位“都元帅”酒后高兴，大着胆子问：“您能让我巴结一下朝廷来宣旨的官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