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歌笑舞真诗人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2860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41
萨都剌
萨都剌,字天锡,号直斋。萨都剌,并非姓萨,这三个字的发音是蒙古语“济善”的意思。如此名气大的一个人,生卒年却一直没有定论,其出生年竟然有五种之多,从至元九年到至大元年,卒年的说法相差十来年。即使清朝时他的后代为其重编诗集,所“断定”的萨都剌年纪也经不住推敲。
至于民族身份,有的说他是回族人,有的说他是蒙古人,也有学者说他是畏兀儿人,总之,他属于“色目人”。
萨都剌祖辈随元世祖入北中国,定居代州,代州古称“雁门”。所以,萨都剌自称雁门人,其诗集也叫作《雁门集》。虽生卒年不可考,但他于泰定四年中举的事情很确定,因为元朝大诗人杨维桢与他为同榜进士,诗词唱和往来颇多。
由于身为色目人,又是进士出身,萨都剌的仕途还算平稳:镇江录事司达鲁花赤、翰林院学士、福建闽海道廉访司知事,等等。他晚年致仕后定居杭州,结局不得而知。有讲他还曾加入叛贼方国珍幕府,有讲他在元末战乱中被杀,估计不是什么善终。
元末江南大乱,数支武装力量你杀我伐,但对蒙古、色目官员的仇恨都是一样的。依萨都剌那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长相,贼人们才不管你是不是大文豪,肯定冲上来当头就是一大刀。
先讲萨都剌的诗。其诗风格,时而雄浑,时而郁沉,时而悲壮,时而清丽,状景抒情,皆是大家手笔。
首先,他的《四时宫词》在当时最为脍炙人口:
其一
御沟涨暖绿潺潺,风细时闻响佩环。
芳草宫门金锁闭,柳花帘幕玉钩闲。
梦回绣枕听黄鸟,困倚雕栏看白鹇。
落尽海棠天不管,修眉渐恨锁春山。
其二
日长缝就缕金衣,高柳风清拂翠丝。
闲倚小楼题画扇,但闻别院笑弹棋。
主家恩爱有时尽,贱妾心情无限思。
又向晚凉新浴罢,琵琶自拨断肠词。
其三
宫沟水浅不通潮,凉露瑶街湿翠翘。
天晚不闻青玉佩,月明偷弄紫云箫。
离宫夜半羊车过,别院秋深鹤驾遥。
却把闲情望牛女,银河乌鹊早成桥。
其四
悄悄深宫不见人,倚门惟有石麒麟。
芙蓉帐冷愁长夜,翡翠帘垂隔小春。
天远难通青鸟信,瓦寒欲动白龙鳞。
夜深怕有羊车到,自起笼灯照雪尘。
四首诗以春夏秋冬四时景色反衬宫中妇女的幽怨和无聊,细腻传神,老辣之至。
闲情诗方面,萨都剌有名的诗作有《燕姬曲》《赠弹筝者》《秋日池上》等,兹摘录于下:
燕京女儿十六七,颜如花红眼如漆。
兰香满路马尘飞,翠袖笼鞭娇欲滴。
春风驰荡摇春心,锦筝银烛高堂深。
绣衾不暖锦鸳梦,紫帘垂雾天沉沉。
芳年谁惜去如水,春困著人倦梳洗。
夜来小雨润天街,满院杨花飞不起。
(《燕姬曲》)
银甲弹冰五十弦,海门风急雁行偏。
故人情怨知多少,扬子江头月满船。
(《赠弹筝者》)
顾兹林塘幽,消此闲日永。飘风乱萍踪,落叶散鱼影。
天清晓露凉,秋深藕花冷。有怀无与言,独立心自省。
(《秋日池上》)
或写富贵人家姬妾的忧伤,或写弹筝美人的高绝琴术,或写本人的萧瑟寂寥心情,典雅、清丽、隽永,直追唐人高调。
值得注意的是,萨都剌这个豪门贵公子游宦多年,也写过不少“忧国忧民”之作,其中以《早发黄河即事》和《过居庸关》最为典型:
晨发大河上,曙色满船头。依依树林出,惨惨烟雾收。
村墟杂鸡犬,门巷出羊牛。炊烟绕茅屋,秋稻上陇丘。
尝新未及试,官租急征收。两河水平堤,夜有盗贼忧。
长安里中儿,生长不识愁。朝驰五花马,暮脱千金袭。
斗鸡五坊市,酣歌最高楼。绣被夜中酒,玉人坐更愁。
岂知农家子,力穑望有秋。短褐常不完,粝食常不周。
丑妇有子女,鸣机事耕畴。上以充国税,下以祀松楸。
去年筑河防,驱夫如驱囚。人家废耕织,嗷嗷齐东州。
饥饿半欲死,驱之长河流。河源天上来,趋下性所由。
古人有善备,鄙夫无良谋。我歌两河曲,庶达公与侯。
凄风振枯槁,短发凉飕飕。
(《早发黄河即事》)
居庸关,山苍苍,关南暑多关北凉。
天门晓开卧虎豹,石鼓昼击云雷张。
关门铸铁半空倚,古来几多壮士死。
草根白骨弃不收,冷雨阴风泣山鬼。
道旁老翁八十余,短衣白发扶犁锄。
路人立马问前事,犹能历历言丘墟。
夜来芟豆得戈铁,雨蚀风吹半稜折。
铁腥惟带土花青,犹是将军战时血。
前年又复铁作门,貔貅万灶如云屯。
生者有功挂玉印,死者谁复招孤魂。
居庸关,何峥嵘。
上天胡不呼六丁,驱之海外销甲兵。
男耕女织天下平,千古万古无战争。
(《过居庸关》)
由此,明朝人评价萨都剌之诗“清而不佻,丽而不缛”,别开生面,标奇竞秀,诚为一代大家。
萨都剌的文学最高成就,还是在于他的词。其词作虽只传世十五首,但“豪放若天风海涛,鱼龙出没;险劲如泰、华、云门,苍翠孤耸;其刚健清丽,则如淮阴出师,百战不折;而洛神凌波,春花霁月之婵娟也”。
萨都剌词,境界最高的应属其几首怀古词,感慨中蕴深沉,旷达间有潇洒,万古苍凉,千秋兴废,一时间奔来眼底。而其中最引人喟叹的,当属《满江红·金陵怀古》: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当然,词中大意,唐人刘禹锡的《金陵五题》中皆有言及。但经萨都剌之手,加上时间的沉淀和历历在目的王朝兴废实例,读者会从词中咀嚼出更多的滋味,体会到能让人凄然泪下的另一种惆怅。与此词相类的,还有《木兰花慢·彭城怀古》:
古徐州形胜,消磨尽、几英雄。想铁甲重瞳,乌骓汗血,玉帐连空。楚歌八千兵散,料梦魂、应不到江东。空有黄河如带,乱山回,合云龙。汉家陵阙起秋风,禾黍满关中。更戏马台荒,画眉人远,燕子楼空。人生百年如寄,且开怀、一饮尽千钟。回首荒城,斜日倚阑,目送飞鸿。
此词神思俱畅,多少往事,一泻而下,凄凉与豪迈并举,悲沉与苍冷同生,因难而见巧,推陈出新。
此外,萨都剌现存词中,比较引人注目的还有抒发羁旅愁思的作品。由于漂流各地游宦多年,翩翩浊世佳公子,自然有纳兰性德的感觉,其中又融入李贺、李商隐的那种绮丽和冷峭。其中,《酹江月过淮阴》《酹江月·登凤凰台》最知名:
短衣瘦马,望楚天空阔,碧云林杪。野水孤城斜日里,犹忆那回曾到。古木鸦啼,纸灰风起,飞入淮阴庙。椎牛酾酒,英雄千古谁吊。何处漂母荒坟,清明落日,肠断王孙草。鸟尽弓藏成底事,百事不如归好。半夜钟声,五更鸡唱,南北行人老。道傍杨柳,青青春又来了。(《酹江月过淮阴》)
六朝形胜,想绮云楼阁,翠帘如雾。声断玉箫明月底,台上凤凰飞去。天外三山,洲边一鹭,李白题诗处。锦袍安在,淋漓醉墨飞雨。遥忆王谢功名,人间富贵,散草头朝露。淡淡长空孤鸟没,落日招提铃语。古往今来,人生无定,南北行人路。浩歌一曲,莫辞别酒频注。(《酹江月·登凤凰台怀古用前韵》)
在词人笔下,空间、时间被无限压缩,情渗于景,景又生情,让人得到一种凄美、艳美、纯美的审美享受。而且,萨都剌之词处处呈现作者匠心独具之处,色彩斑斓,意蕴深远,精于提炼,兴观群怨,运用自如,把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恰到好处地统一于词意之中。有时天真烂漫,有时婉约隽永,有时典雅庄重,有时高浑雄健,有时秾鲜耀艳,有时放达慷慨。
萨都剌血液中毕竟澎湃着西域祖先的鲜血,加之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精粹浸染,因而在元代横空出世,别具一格,的确是有元一代诗坛、词坛上最为耀目的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