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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寿贵公子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498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40

贯云石

现在,讲起贯云石,罕有人知道。元明两代,这位公子可是诗词界的“天皇巨星”。小伙子不仅人长得漂亮,诗词歌赋样样行,而且身世显赫。

贯云石的祖父,乃元世祖忽必烈时代的大功臣阿里海牙,此人死后被追封为“江陵王”,谥“海定”;其父贯只哥,曾任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追封“楚国公”,死后谥“忠惠”;其母廉氏,乃大元宰相廉希贤的侄女、平章政事廉希闵的女儿。所以,贯云石出身特别显赫,身上有元朝两大家族的血液。

贯云石的祖父阿里海牙,血统一点儿也不高贵,乃西域高昌世代在土里刨食的畏兀儿族农民。种地苦干时,阿里海牙发陈胜之叹,弃农具而读书。未几,又掷书而操刀剑。正好赶上忽必烈招兵买马,他得以在日后的元世祖手下驰骋,并成为方面大将。

元朝破南宋襄阳时,阿里海牙携带当时最先进的抛石机,先破樊城,又用巨石猛轰襄阳城楼,最终使得宋将吕文焕献城投降。而后,阿里海牙从鄂州杀向潭州,克此坚城,宋朝守将李芾自杀。进攻广西时,阿里海牙怒宋朝将领抵抗,破城后屠城,把静江、邕州的宋朝军民杀得一个不剩。而后,他率军至雷州平岛,杀掠人民,并收降了不少地方民族部落。官最大时,阿里海牙做到湖广行省左丞相,加光禄大夫。至元二十三年,年过花甲的阿里海牙在大都卷入一场政治纷争,忧惧自杀。

三代培养贵族。有这样一个农民出身、两手满血的“屠夫”爷爷,至贯云石一代却能诗善文。当然,将门出将。史载,他“年十二三,膂力绝人,善骑射,工马槊,尝使壮士驱三恶马疾驰,公持槊前立而逆之,马至,腾上越而跨之,运槊风生,观者辟易,挽强射生,逐猛兽上下”。简直就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

贯云石原名为“小云石海涯”,他常用的别号有“酸斋”“成斋”“芦花道人”等。由于其父名叫贯石哥,依汉族习惯,他便起汉名“贯云石”。

身为色目高级贵族,贯云石年纪轻轻就袭父爵,坐镇永州,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元朝在地方设“行省”,下辖路、府、州、县,每级机构中都有达鲁花赤,专门监管当地汉人行政官员,一般都是由蒙古人或者色目人充任。

达鲁花赤,蒙语音译有时也作“答鲁合剌秃孩”,汉语直译是“做提调的人”,也就是汉人所称“宣差”“节使”之意。

贯云石所任的达鲁花赤,级别较高,应该是四品官职。但这位公子爷对做官之事根本不以为意。忽然一天,他心血来潮,把身上的黄金虎符送给弟弟忽都海涯,连爵位带官职都转让给弟弟,自己回到大都的家中,与文士徜徉山水佳处,唱和终日,浩然忘归。

当时,身为“皇太子”的元仁宗闻而奇之,赞叹道:“将相家子弟有如此贤德之人,真不容易!”于是,元仁宗派人召贯云石于府中,充任自己儿子的“说书秀才”,类似王子的私人教师。

待元仁宗践帝位,马上下诏拜贯云石为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贯云石三十不到,其职务已相当于“中央办公厅主任兼国务院秘书长”,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元仁宗重开科举,贯云石是重要的参与者。他与程钜夫等人一起,制定条格,谋划颇多。毕竟是汉人大儒姚燧的弟子,对章程古制及前朝科举的掌故条目,贯云石如数家珍,自然成为科举制的积极推动人员。

贯云石在元仁宗朝虽青云直上,却并未恋贪高位。而后,他满腔热情,向皇帝献治国万言书,却未被采纳。

小伙子文人气质浓厚,才不见用,自然牢骚满腹,撂挑子不干了。他以患病为由辞职,远离元朝政治中心,去江南购田置屋,回归自然,过士大夫理想中的诗词歌赋、以文会友的生活。

也甭说,元廷少了一个“政治家”,文学史上就多了一个才人。贯云石流传至今的作品很多,有诗二十五首,散曲小令七十九首,套曲八套。其曲词数量在元代名列第八。不仅如此,贯云石的词也写得煞有情致,虽然只存二阕,实为上品。

贯云石最有名的诗是《芦花被》。他旅经梁山泊时,见一渔翁有一床用芦花絮做的被子,轻软新洁,便提出要以自己一床价值不菲的锦缎被子与渔夫交换。岂料,那渔夫也非平常人,忖料来人不比寻常,表示:“您爱惜我的情态,望赠诗一首,我愿把芦花被送给您,不必相换。”于是,贯云石赋诗一首:

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

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

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

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

此诗一出,天下传诵,贯云石以后也以“芦花道人”做别号。

所谓“痛苦出诗人”,贯云石生长于富贵之家,却急流勇退,不恋金紫高官,不尚宴酣绮靡,能自得清野诗文之乐,确实与一般佞佛无识的蒙古、色目达官贵人有天壤之别。当然,对于自己在朝中短暂而又清贵的翰林生涯,贯云石也有自豪和骄傲:

沧海茫茫叙远音,何人不发故乡吟。十年故旧三生梦,万里乾坤一寸心。秋水夜看灯下剑,春风时鼓壁间琴,尔来自愧头尤黑,赢得人呼小翰林。(《神州寄友》)

在江南生活的十余年间,贯云石“历览胜概,著述满家”,其诗其曲其词,广为传诵。无论是达官显宦,还是平民士人,得其片言尺牍,便如获拱壁一般。

贯云石家世豪富,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富贵佳公子,自然可以抚今追昔,长吟短叹。其《桃花岩》一诗,大有日后明朝才子唐伯虎风流不羁的端倪:

美人一别三千年,思美人兮在我前。

桃花染雨入白兆,信知尘世逃神仙。

空山亭亭伴朝暮,老树悲啼发红雾。

为谁化作神仙区,十丈风烟挂淮浦。

暖翠流香春自活,手捻残霞皆细末。

几回云外落青啸,美人天上骑丹鹤。

神游八极栖此山,流水杳然心自闲。

解剑狂歌一壶外,知有洞府无人间。

酒酣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无纤物。

明月满山招断魂,春风何处求颜色。

闲适生活之中,贯云石乃对“大元”仍旧关切在心,对其充满无限的美好冀望和祈愿。《画龙歌》一诗,通过对“龙”的淋漓描绘,展现了他对朝廷、国家美好愿景的期盼:

老墨糊天霹雳死,手擘明珠换眸子。

一潜渊泽久不跃,泥活风须色深紫。

虬髯老子家燕城,怒吹九龙无余灯。

手提百尺阴山冰,连云途作苍龙形。

槎牙爪角随风生,逆鳞射月干戈声。

人间仰视玩且听,参辰散落天人惊。

潇湘浮黛蛾眉轻,太行不让蓬莱青。

烈风倒雪银河倾,珊瑚盏阔堪不平。

吸来喷出东风迎,春色万国生龙庭。

七年旱绝尧生灵,九年涝涨舜不耕。

尔来化作为霖福,为吾大元山海足。

贯云石在杭州居住时,每日与禅人、道士相过往,其哲学境界日臻高深,“为学日博,为文日邃,诗亦冲淡简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书法也是“稍取古人而变化,自成一家”。与贯公子终日言禅咏诗的,不仅有阿里西瑛这位精通汉文的音乐家,还有道行深厚、能诗善曲的汉僧惟则。

惟则乃一代高僧。在与贯云石和阿里西瑛的聚会中,他写出了有名的《筚篥引》一诗,不仅道出了音乐迷离伤感的至情,也从一个侧面描绘出以贯云石为主的“文学沙龙”的活动场景:

西瑛为我吹筚篥,发我十年梦相忆。

钱塘月夜凤凰山,曾听酸斋吹铁笛。

初吹一曲江风生,余响入树秋呜咽。

再吹一曲江潮惊,愁云忽低霜月黑。

坐中听者六七人,半是江湖未归客。

欢者狂歌绕树行,悲者垂头泪沾膝。

我时夺却酸斋笛,敛襟共坐松根石。

脱略悲欢万念消,悟声无性闻无迹。

西瑛筚篥且莫吹,筚篥从古称悲栗。

悲欢茫茫塞天地,人情所感无今昔。

山僧尚赖双耳顽,请为西瑛吐胸臆。

声闻相触妄情生,闻尽声亡情自释。

尽闻莫谓闻无声,机动籁鸣无间隔。

亡声莫谓声无闻,去来历历明喧寂。

吹者之妙余莫知,闻者之悟公莫测。

公归宴坐懒云窝,心空自有真消息。

音乐家阿里西瑛的精舍名叫“懒云窝”,贯云石为此也写过一首小令《和阿里西瑛懒云窝》:

懒云窝,阳台谁与送巫蛾?蟾光一任来穿破,遁迹由他。蔽一天,星斗多,分半榻,蒲团坐。尽万里,鹏程挫。向烟霞笑傲,任世事蹉跎。

论风流俊逸与深沉幽怨,贯云石的散曲在当时最为著名。元曲方面,贯云石一直是与关汉卿、王实甫等人并列的大家。他在音乐方面的造诣极高,擅长吹奏铁笛。使元代“南戏”中的四大声腔之一“海盐腔”定型的正是贯云石,延至明代,“海盐腔”已成为当时戏中的第一大声腔。

贯云石情深款款,重情重义。他有不少汉族诗人朋友,如徐再思等。宦途常别,贯公子总是流连不已,常怀惜别之情:

窗间月娥风韵煞,良夜千金价。一掬可怜情,几句临明话。小书生这歇儿难立马……

湘云楚雨归路杳,总是伤怀抱。江声搅波涛,树影留残照,兰舟把愁都载了……

(《清江引·惜别》)

闲适生活中,贯公子最多的还是“知足常乐”的心态和依红偎翠的“闲愁”。

由于道味日浓,自然世味日淡。

贯云石的家世,也用不着积极入世赚取名声和银子。即使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贯公子大隐隐于世,真正做了一个富贵闲人。

大概情深者皆不寿,泰定元年,贯云石忽患急病,不治身亡,时年仅三十九岁。

临终前,贯云石很像一个真正的“存在主义者”,赋诀别诗一首:

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她四十年。

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圆。

洞花和幽草,是贯公子两个侍妾的名字。绝色美人,眼见佳公子翩然骑鹤西归,生死两茫茫,解脱真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