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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至亲不相容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844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39

元明宗的“暴崩”与元文宗的“复位”

当初,元文宗登基大典上,就明白表示:“谨俟大兄之至,以遂朕固让之心。”那时候,元文宗说这种话,倒有九分是真——上都诸王势锐,蒙古诸行省不少人以大都政权为叛逆,还有不少人处于观望中。

元文宗心中没底,他自己又非元武宗嫡长子,只能先继帝位,再打“大兄”牌,稳住己方的阵营和人心。

端掉上都、杀掉倒剌沙和天顺帝后,元文宗仍旧忙不迭派臣下数次往返,迎接大哥回大都“登基”。史书上虽未明说,但多种迹象表明周王和世㻋心中存疑,迟迟不肯动身。但朔漠诸王皆劝他南还京师。这些宗王,无非是想和世㻋登帝位后给他们大份赏赐。多年追随的从人们也劝周王回去继帝位,这样一来,辛苦多年也有回报。

在这种情况下,和世㻋被兄弟元文宗过分的“热情”和朔漠诸王过分的期望鼓托着,只得往南面大都方向走。

行至金山,见一路宗王、大臣们相继来迎,和世㻋心中渐定,派旧臣孛罗为使臣去大都。两京人民闻听和世㻋真的要来,欢呼鼓舞,高呼“我们的皇帝真要从北方回来啊”。不仅如此,诸王、旧臣争先迎谒。

此情此景,元文宗、燕铁木儿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天历二年正月乙丑,出于稳妥起见,和世㻋在和宁即帝位。由此,这位爷就“变”成元明宗。从这个小动作可以见出,他不回大都而是在半路的和宁即位,说明他心中对兄弟还是不十分放心。毕竟兄弟元文宗已在大都当了皇帝,同先前的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不同,那位爷在大都是以“监国”身份一直等着哥哥元武宗的到来。

与元仁宗、元武宗哥俩另一个不同点在于,那哥俩是一母所生,而元明宗与元文宗两人并非一奶同胞。元明宗之母是亦乞烈氏,元文宗之母是唐兀氏。

称帝之后,元明宗摆出大哥架势,派使臣对在大都的弟弟元文宗说:“老弟你听政之暇,应该亲近士大夫,深习古今治乱得失,不要荒废时间。”言者可能无心,听者绝对有意,元文宗对这种教训的口吻非常反感。

当然,心中虽然不舒服,面子上的事情一定要做。元文宗遣燕铁木儿等人率大队人马,北上向元明宗奉上皇帝的几套玉玺,以示真正让位之心。这一招儿麻痹计很管用,元明宗完全松懈下来。

元明宗也不傻,他对燕铁木儿等人表示:“你们回去告诉大家,凡是京师朕弟所任百官,朕仍用之,不必自疑。”

燕铁木儿更不傻,他反试探元明宗:“陛下君临万方,国家大事所系者,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而已,宜择人居之。”

元明宗得意忘形,一下子忘了自己刚才所说的袭用元文宗所任百官的话,马上下诏委派父亲武宗的旧臣与随从自己多年的旧臣孛罗等人分别进入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

听此,燕铁木儿已经心中有数,仍旧是不动声色而已。特别让他心中大动杀机的,是元明宗手下一帮旧臣在宴饮间时常言语冲撞,根本不拿他当回事。

元明宗在行殿大宴群臣之时,大谈治国理政之要。观其所言,确实是个懂得如何治理国家的明白人。

太祖皇帝尝训敕臣下云:

美色、名马,人皆悦之,然方寸一有系累,即能坏名败德。卿等居风纪之司,亦尝念及此乎?世祖初立御史台,首命塔察尔、奔帖杰儿二人协司其政。天下国家,譬犹一人之身,中书则右手也,枢密则左手也。左右手有病,治之以良医,省、院阙失,不以御史台治之可乎?凡诸王、百司,违法越礼,一听举劾。风纪重则贪墨惧,犹斧斤重则入木深,其势然也。朕有阙失,卿亦以闻,朕不尔责也。

又隔几日,他把燕铁木儿一帮人宣至殿前,传旨道:

世祖皇帝立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及百司庶府,共治天下,大小职掌,已有定制。世祖命廷臣集律令章程,以为万世法。成宗以来,列圣相承,罔不恪遵成宪。朕今居太祖、世祖所居之位,凡省、院、台、百司庶政,询谋佥同,標译所奏,以告于朕。军务机密,枢密院当即以闻,毋以夙夜为间而稽留之。其他事务,果有所言,必先中书、院、台,其下百司及紘御之臣,毋得隔越陈请。宜宣谕诸司,咸俾闻知。傥违朕意,必罚无赦。

话虽有理,但很有“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的意思。

其实,这时候的元明宗还未至大都真正抓住帝权,这些锋芒确实露得太早。此后,他又发布一系列诏旨,任命了大批官员。从中央到行省,几乎都换上了他自己认可的新人选。

过分的是,他还选用潜邸旧臣及扈从将士,提拔了近百人,特别明显地任用私人。当然,为了稳住兄弟元文宗,他下令大都省臣重铸“皇太子宝”,并诏谕中书省臣:“凡国家钱谷、铨选诸大政事,先启皇太子,然后以闻。”

元文宗这时也不敢“怠慢”,在燕铁木儿的撺掇下从大都出发,北向而行,“迎接”大哥元明宗。

八月初二,元文宗与元明宗兄弟俩在上都附近的王忽察都见面。

相较双方力量对比,元明宗身边只有不到两千人的随从,而元文宗为“迎接”大哥率三万多劲卒。兄弟二人,相见之时,肯定是“甚欢”,但仅仅过了四天,三十岁左右且身强力壮的元明宗就一夕“暴崩”。

一般史书上讲是燕铁木儿派人毒死了元明宗。其实,肯定是元文宗、燕铁木儿二人合谋,精心算计后,才定下杀元明宗大计。而且,有的史书记载燕铁木儿让太医院史也里牙下毒毒死元明宗。也里牙是铁木迭儿的女婿,他怕元明宗为了报复当初流放自己去云南的铁木迭儿而牵连自己。作为铁木迭儿的女婿,也里牙肯定心中生惧,有可能受人支使下毒。但此说不可尽信,元明宗左右有人侍候,当然处处有防备之心。所以,下毒之说值得探讨。

笔者认为,最直接、最干脆的弑帝方法,应该是人员安排好以后,燕铁木儿等人趁夜黑忽然冲入行殿内,一刀结果了元明宗。

此次内变,说不上谁好谁坏,可以说是皇帝家族内屡见不鲜的事情。元明宗“崩”后,燕铁木儿立即把行殿内的皇帝玺绶抢出,拥奉元文宗疾驰回上都。他白天率宿卫士扈从元文宗,夜晚躬擐甲胄,绕元文宗幄殿巡护,可谓“耿耿精忠”。

“龙头”一死,元明宗的旧臣、亲随似乎都吓傻了,没有做出任何为主人复仇的举动,甚至像样的气话都没说出来。在灵前痛哭以外,他们最担心的还是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和家人性命。

七天后,元文宗在上都宣布“复位”。为了“安慰”死人,他追谥大哥和世㻋为“翼献景孝皇帝,庙号‘明宗’”。

元文宗重新登位后,为自圆其说,下诏大讲自己丧兄的哀痛,并指斥泰定帝是“违盟构逆”。

到了转年五月,元文宗的皇后杀明宗皇后八不沙。这件事,各种史书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记载。与其说是皇后杀皇后,不如说是元文宗不放心自己这位嫂子。这位八不沙皇后也是命苦,在沙漠跟随老公十二年,终于熬出头成为国母了,殊不料老公被小叔子弄死,自己又搭上性命。她所生的明宗小儿子虽然后来当上了皇帝,却只在位两个多月即病死,即所谓的元宁宗。

过了一个月,元文宗废掉大哥元明宗的儿子妥懽帖睦尔的“太子”封号,立自己的儿子阿剌忒纳答剌为皇太子。

为了名正言顺,元文宗支使妥懽帖睦尔乳母的丈夫上告,说元明宗在世时,一直对左右讲妥懽帖睦尔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为此,元文宗还把此事“播告中外”,并把这位侄子贬于高丽的大青岛安置。

估计坏事做多有报应,八个月后,元文宗自己的儿子皇太子阿剌忒纳答剌就病死了。为了冲丧,元文宗把另一个儿子古纳答剌送到燕铁木儿家做养子,改名燕帖古思。同时,元文宗本人下诏认燕铁木儿的儿子塔剌海为养子。

这对君臣没事互换儿子玩,也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一大奇事。

元朝有一种现象,与金朝一样,非常奇怪,即只要是皇太子,下场皆不吉利。金朝时,金熙宗立儿子完颜济安为皇太子,不久即病死;完颜亮立儿子完颜光英为太子,身败后这个少年被大臣害死;金世宗立完颜允恭为太子,此人竟成为亡国之君的金哀宗。到了元朝,元世祖忽必烈立真金为太子,病死;元仁宗立硕德八硕为皇太子,被弑身亡;泰定帝立儿子阿速吉八为太子,即位两个月即被杀;元文宗立儿子阿剌忒纳答剌为太子,不久病死;元顺帝立儿子爱猷识理达腊为储君,此人未即位大元朝就灭亡。所以说,元朝的“太子爷”个个不吉。倒是以皇太弟为“皇太子”的两位爷能享国几年,那就是元仁宗和元文宗这两人。

元文宗害兄贬侄,似乎不够厚道,但想一想天子家骨肉相残是历史的“黄金定律”,也就不觉得他有多么坏。而且,他崩逝后能得谥为“文”,说明此人在蒙古诸帝中肯定是向“先进文化”靠拢的一位。

在元文宗统治期间,元廷组织大量人才编修了长达八百八十卷的《经世大典》,其中保存了丰厚翔实的元代典章制度。明初《元史》之所以那么快修成,其主要依据就是这部著作。此外,元文宗崇儒敬孔,大修孔庙,追封孔子各大弟子为公爵,并像汉人帝王那样在京郊祭祀昊天上帝,以成吉思汗配享。这一做法,学者们从未注意。其实,若以意识形态角度来讲,元文宗是第一个承认自己是“中华民族一分子”的蒙古帝王。

元文宗时代在崇儒的同时也矫枉过正。读其本纪,文中充斥不少旌表自杀殉夫的“烈妇”,这肯定是元廷过度推行朱熹道学的结果。

另外一个值得当时和后世汉人津津乐道的一项“文治”,是元文宗在京城建奎章阁,招纳不少博学大儒于其中。这个奎章阁学士院人才济济。两位“首席”,即奎章阁大学士,一为精通汉学的蒙古人忽都鲁都儿迷失,一为大儒赵世延。至于“院士们”,也是人中之杰,荟萃一堂:揭慀斯、宋本、欧阳玄、许有壬、苏天爵、泰不华、赡思等,几乎有近四分之一的“元代文学史”名人都聚集在奎章阁。

为了表示重视,元文宗本人御笔亲作《奎章阁记》,此举也是有元一代独一无二的事情。

其实,从实际的影响看,奎章阁仍然属于“以文饰治”,乃汉人、蒙古人、色目人贵族气十足的小圈子,高级文化沙龙而已。大多数蒙古、色目贵族,包括元文宗夫妇,仍旧笃信密宗佛教。他们在做法事方面花费的精力和金钱,要百倍于儒教。

佛教在元朝中后期更加兴盛,寺庙壮丽,僧人放荡淫恣。南方北方风俗相异,僧人势力皆如日中天。民间百姓纷纷以把女儿配给和尚当泄欲工具为得富求钱的途径。

诗人马祖常和朱德润一北一南,分别描写了灵州和湖州和尚娶妻的“社会现象”。

贺兰山下河西地,女郎十八梳高髻。

茜根染衣光如霞,却召瞿昙作夫婿。

紫驼载锦凉州西,换得黄金铸马蹄。

沙羊冰脂密脾白,个中饮酒声澌澌。

寺旁买地作外宅,别有旁门通苍陌。

朱楼四面管弦声,黄金剩买娇姝色。

……

小女嫁僧今两秋,金珠翠玉堆满头。

又有肥甘充口腹,我家破屋改作楼。

元文宗在位只有四年多,于1332年病死,其死因仍然是酒色过度,时年仅二十九岁。

元武宗、元明宗、元仁宗父子三人死亡年龄几乎一样,武宗三十一,明宗三十,文宗二十九。当然,元明宗如果不被谋杀,多活几十年也有可能。

但是,无常的命运和阴暗的人心,儿郎汉子们只能把三十岁当成“门槛”了。

元文宗死后,燕铁木儿自然急不可耐地要把元文宗的另外一个儿子、自己的“干儿子”燕帖古思推上帝位。但元文宗皇后不答失里死活不同意,这个妇人乃大迷信之人,认定大儿子刚当上“皇太子”就病死,如果小儿子当皇帝,肯定会很快被老天爷叫走。

不得已之下,燕帖木儿只能推立元明宗的小儿子、年仅七岁的懿璘质班为帝。这孩子也可怜,几年前父亲被毒死,母亲被杀掉,惊悸未消,又被一群人乱哄哄捧上皇帝宝座。仅仅两个月出头,禁不住折腾的小皇帝就病死了,死后被谥为“宁宗”。

看见这个结局,元文宗皇后更坚定了帝位不吉的想法,坚持不让儿子燕帖古思“接班”。

据《庚申外史》记载,元文宗弥留前,召皇后不答失里、皇子燕帖古思以及燕帖木儿三人于床前,说:“昔者晃忽叉之事,为朕平生大错。朕尝中夜思之,悔之无及。燕帖古思虽为朕子,朕固爱之。然今大位乃明宗大位也,汝辈如爱朕,愿召明宗子妥懽帖睦尔来登兹大位。如是,朕虽见明宗于地下,亦可以有所措词而塞责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从情理上推断,这段记载很有可信之处。

皇后不答失里并无远见,她最大的牵挂是自己亲儿子的平安;而燕铁木儿贪权爱位,也只有把幼君推上台才好控制。所以,他们就把小孩子拥上帝座。可惜的是,这孩子福薄,很快身死。为此,又一个大难题摆在了皇后不答失里和燕铁木儿面前:到底让谁当大元皇帝?

诗人萨都剌当时作《鼎湖哀》一诗,对燕铁木儿明捧暗贬,显示出自己对国事的焦虑,并提醒“当事人”燕铁木儿应该记得泰定帝死后“孤儿寡妇”的前鉴,诫劝他免蹈覆辙:

吾皇想亦有遗诏,国有社稷燕太师。

太师既有生死托,始终肝胆天地知。

汉家一线系九鼎,安肯半路生狐疑。

孤儿寡妇前日事,况复将军亲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