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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名剧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956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28

《窦娥冤》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一位贤德、忠贞、温良的年轻女子,火山爆发一般,忽然喷泻出如此激烈的怨愤之情,更彰显出元代社会的真实境遇:贤愚不分,善恶颠倒,残暴贪婪,人欲横流,暗无天日!

《窦娥冤》的剧情,当代人,特别是年轻一代,只是影影绰绰地知道她蒙冤被杀,怨气冲天,六月下雪。至于戏中真正曲折的剧情和人物刻画,大概没有多少人能晓得。在这利来利往的浮躁年代,曾经如日中天的戏剧,早已成为明日黄花。

但是,只要我们能静心一刻,翻开那脆黄的书页,肯定会立即被关汉卿笔下的人物和剧情吸引住,并能感同身受,浸沉于窦娥的世界:

窦娥原名窦端云,其父窦天章流落楚州时曾因贫向高利贷者蔡婆婆借了二十两银子,一年下来,本利共四十两。窦秀才一贫如洗,又要前往大都应试科举,便只得把年方七岁的女儿端云“送”给蔡氏做童养媳。小姑娘三岁丧母,七岁时父亲又舍她而去,命运确实够惨。端云长大后,改名窦娥,嫁与蔡婆婆之子为妻。两人青春恩爱,但两年不到,丈夫就害弱症而死,窦娥年纪轻轻守了寡,与婆婆相依为命,一起度日。

蔡婆婆仍操旧业,放贷为生。这是一种高风险职业。山阳县南门开药铺的行脚医生赛卢医借十两银子一年期到,无法偿还,见蔡婆婆来索债,便以同去家中取钱为借口,骗蔡婆婆上路。赛卢医半路杀心顿起,掏出条绳子想把蔡婆婆勒死以赖掉该还的银子。恰巧的是,无赖流民出身的张驴儿父子路过,赛卢医被吓跑,蔡婆婆总算活得一命。听蔡婆婆叙述前因后果,张驴儿会算计,对他老爸说:“婆子家还有个媳妇,如今我父子救了她性命,少不得要谢我们,不如你要这婆婆,我回去要她媳妇,两相配对,绝对稳赚的生意。”张老儿觉得儿子说的是,便向蔡婆婆提出父子娶婆媳的“计划”,蔡婆婆惊魂未定,表示拒绝。张驴儿凶相毕露,大叫:“如若不肯,这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你罢了!”

蔡婆婆无奈,只得把这虎狼般的“恩人”父子领回家中,把事情原委告知儿媳。窦娥贤良女子,也忍不住嗔怪婆婆六十好几的人还做出这样“枉教人笑破口”的荒唐事,规劝婆婆不要招惹这种村佬和“半死囚”的无赖父子上门。蔡婆婆以报活命之恩为由,劝媳妇答应婚事。张驴儿见窦娥美貌,魂飞天外,动手动脚,被窦娥怒斥推倒于一边。蔡婆婆心烦意乱,只得让张氏父子暂时住在家里。因烦生病,蔡婆婆很快就歪在病榻上不能起身。张驴儿见蔡婆婆害病,便想弄点毒药毒死她,然后好逼奸窦娥。

这无赖行至南门找药铺买毒药,正好遇见畏罪欲逃的赛卢医,连蒙带吓唬,从赛卢医手中讨来了毒药。胆寒之下,赛卢医潜逃到外地卖鼠药为生。

婆婆病后,窦娥贤惠,里外伺候,做羊肚汤给她喝,并乘间劝说:“我们与张氏父子非亲非眷,收留二人同住,街坊邻里会说闲话。”正劝解间,张驴儿回来,拿过羊肚汤就尝了一口,只说汤水少味,支开窦娥去取些盐醋,并趁机把毒药倒进汤内。张老儿人老嘴馋,闻味走近,张驴儿就让老爹把汤端给蔡婆婆喝。蔡婆婆病重欲呕,就把汤让给馋嘴的张老儿喝。老头儿仰脖,一口气把整碗毒药汤灌入腹中,登时身死。

张驴儿没料到毒错了人,马上诬告窦娥药死自己老爹,表示说,只要窦娥顺从与自己为妻,就按下此事不报官。窦娥愤怒:“你自己药死亲爹,还要吓唬谁!”蔡婆婆解劝不成,张驴儿把窦氏婆媳告至楚州太守桃杌处。

桃太守乃大贪官一个,收受张驴儿银两,任凭窦娥辩白喊冤,一口咬定婆媳二人下毒,重刑拷打窦娥。为免婆婆受刑讯,窦娥只得诬承自己下药毒死张老儿,最终被判斩刑。

临刑,窦娥发誓:自己含冤被杀,颈血要上喷于高挂旗枪上的丈二白练之上。同时表示,自己冲天怨气,定要激上天于盛夏降雪,遮掩倒卧黄尘中的清白之身。不仅如此,还要“着这楚州亢旱三年”。监斩官不信,令下刀落,鲜血溅处,六月冰花滚似锦,一腔热血冲白练……

窦天章在大都中举做官,步步高升,以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身份行按地方,到楚州查验案卷。窦娥冤魂出现,百端解释下,告明父亲,自己正是他的亲生女儿窦端云,受诬蔑被杀。

窦天章派人抓住张驴儿、桃太守一干人犯,又把逃至涿州的赛卢医也擒拿到衙,终于使女儿沉冤得雪。最后,窦天章贬了桃太守、流了赛卢医、剐了张驴儿,并收养了蔡婆婆。

此剧结局有些俗套,借窦天章之口唱道:“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这些,在黑暗的元朝,只不过是白日梦罢了。元朝社会,人民流离失所,社会秩序极度混乱,杀人抢劫,买卖人口,盗抢奸占,是随时随地可见的“常态”。

元代社会,官贪吏污是“正常”的政治生态。蒙古、色目阶层作为征服者,杀人掳掠,无恶不作。特别是元朝前期地方官并无正式俸禄,他们的贪污受贿就成为赚取薪水的“正当”手段。仅大德七年一年,御史随便“普查”一次,就钩考得贪污官吏近两万人,没得赃钞四万五千余锭,发现冤案五千余件,真个是“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

《窦娥冤》中的桃太守,就是个丑角形象。当差役押张驴儿、窦娥等入衙时,一干“人犯”跪地申诉,桃太守竟也向“人犯”下跪行礼。差役问原因,桃太守明白言道:“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此话虽令人发噱,却一语道破了数千年中国官场的黑暗生态。因此,张驴儿手中的银子就是桃太守的惊堂木,明明知道窦娥冤屈,他仍下令让衙役大刑拷讯这位无辜的年轻寡妇。

关汉卿深得戏剧情节安排之妙。世间传奇戏,虽以“现实”为基础,但最主要的是拼凑“现实”造成“无巧不成书”的细节来打动人。愈激烈、愈打动人的戏剧,在座观众稍稍一“清醒”,就会立刻察觉戏肉的安排太“巧合”,人物情节太做作,从而头脑中的“批判”就会占于上风。看一些言情剧,在男女主角大喊大叫的噪音中,观众最能感受下九流戏剧虚伪结构的苍白。

但是,关汉卿正是能从人物性格与人物语言上出戏,使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衔接非常巧妙,高度掌握了戏剧的结构与戏剧的“冲突”,让人在道德升华的同时,感觉到戏剧“荒诞”的可信。

《窦娥冤》一剧,以“楔子”开端,借蔡婆婆自述,详细讲明了窦天章父女与她一家全部因缘的来龙去脉。如此,化冗繁为简约,一下就展现了元代社会的普通生活场景。窦天章书生出身,又携一幼女,在下层社会苦苦挣扎,只得把女儿变相卖给蔡婆婆才能使自己的“功名”之路有起点。蔡婆婆虽是高利贷者,却也不是多么凶恶的妇人,良心未泯。此种塑造,避免了人物的平面化和程式化。

赛卢医与窦天章相较,显然是个恶人。同样是欠钱不能偿还,他想到的竟然是杀掉债主,由此可以想见元代是怎样一个人相鱼肉的混乱社会。

此外,窦娥与蔡婆婆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那种被卖童养媳与恶婆婆之间的斗争关系,而是相依为命、互为温情的人世婆媳关系。

蔡婆婆一步走错,引狼入室,害了儿媳一条性命,但她表现出的真诚痛悔,让我们对这个高利贷婆怎么也恨不起来。

《窦娥冤》剧本的原始母体,当是“东海孝妇”的传说。据晋人干宝的《搜神记》:

汉时,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曰:“妇养我勤苦。我已老,何惜余年,久累年少。”遂自缢死。其女告官云:“妇杀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妇不堪苦楚,自诬服之。时于公为狱吏,曰:“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不得理,抱其狱词,哭于府而去。自后郡中枯旱,三年不雨。后太守至,于公曰:“孝妇不当死,前太守枉杀之,咎当在此。”太守身祭孝妇冢,因表其墓。天立雨,岁大熟。长老传云:“孝妇名周青。青将死,车载十丈竹竿,以悬五幡。立誓于众曰:‘青若有罪,愿杀,血当顺下;青若枉死,血当逆流。’既行刑已,其血青黄,缘幡竹而上,极标,又缘幡而下云。”

当然,原传说中没有多少戏剧冲突,“诬告”周青的小姑子非是出于恶意陷害;官员杀周青,也是误断误判,非出于收贿枉法。但这个故事中的“热血逆流”与“三年大旱”,确实有很浓烈的戏剧性效果。

至于“六月雪”,灵感当源于战国时代燕惠王手下大臣邹衍被冤入狱,五月盛夏之时霜从天降。在关汉卿笔下,“五月飞霜”发展成为“六月大雪”,戏剧效果更进一步。

关汉卿笔下的妇女人物,性格特征分明,一人一面,绝不雷同。窦娥虽是个贤良的媳妇,但也气性高傲,俐齿能言,泼辣不屈。乍听说婆婆答应张驴儿父子与自己婆媳二人“匹配”,窦娥倔强气恼,数落婆婆说:

遇时辰我替你忧,拜家堂我替你愁;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蔡婆讲:“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

窦娥又道:“你虽然是得他、得他营救,须不是笋条、笋条年幼,划的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

而且,她还怒恼地奚落婆婆说:“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

相比关汉卿笔下的杜蕊娘、赵盼儿、燕燕等人,窦娥是个知书达礼、温柔敦厚的妇女。命运的乖涩、官府的不公以及张驴儿父子的无赖刁奸,都使她在忽然之间转化为一个指天骂地的抗争型妇女。纵受千般拷打,万种凌逼,她始终不承认是自己毒死张驴儿的父亲。

最后,恰恰是怕年迈的婆婆受毒刑,窦娥才屈招了“罪名”。临刑前,为避免婆婆见自己伤心,她还要求不走前街走后街。如此一个大义凛然的“自我牺牲者”,让我们见到了黑暗年代中人性最善良的光辉。

还值得一提的是,当窦天章当大官后,见到女儿鬼魂,马上拿出宝剑呵斥其不孝,窦娥的倔强性格仍旧保持,回斥道:“哎!你个窦天章,直凭的威风大。”满腔冤由,一腹愤怒,俨如其在世之时。

当然,窦天章为自己女儿“平反昭雪”,这一情节太过牵强,太大的“巧合”,反而令人感到安排的痕迹太浓。在这一点上,关汉卿仍无法摆脱时代的束缚和道德的虚妄,凭借“鬼魂”来申冤,确实冤得可以——无论如何,那是一个黑暗时代的缩影。汉族下层人民,恰似窦娥那样一个孤弱女子,只能乞求“超自然”的力量来颠倒乾坤了。

关汉卿对人性有着无比深刻的洞察力。以张驴儿父子来讲,这一老一少两个泼皮无赖,他们的生活逻辑看似混乱不堪,毕竟在开始时也有救人的原始冲动,观其本性,并非是“胎里坏”。但是,一旦救人成功,生存法则当即起了作用,他们马上想到的是“物质化”的报酬,是讨价还价。命,在他们眼中,都是有标价的。奇特而又让人感觉啼笑皆非的是儿子给混蛋老子“提亲”:“不如你要了这婆婆,我要她媳妇,何等两便!”蔡婆婆慌乱无措表示不肯,他便马上威吓说:“赛卢医的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了你罢!”刚刚造了七级浮屠,听说没有回报,马上要把被救人重新送入地狱,这种天上地下的角色重换,在那样一个黑暗的社会,又让人感觉丝毫不奇怪。

究其实也,张驴儿只是欺软而已。真正遇到天性清傲的窦娥,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出下三烂的招数,先欲除掉蔡婆。

即使是剧中无关紧要的配角赛卢医,他本人也是个“受压迫者”,一个可怜又可恨的下层人物,蟑螂一样的东西。张驴儿要他合毒药时,他起先还骂对方:“这厮好大胆也!”倒忘了他早先要勒死债主的穷凶极恶。被逼卖毒药给张驴儿后,赛卢医因“一生最怕的就是见官”,忙逃往涿州躲避,以卖鼠药为生,“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这样一个人,其实也是生活中的失败者,在利欲与苟活的夹缝中生存,卑微而又胆怯地活着。

《窦娥冤》中,窦天章虽是个“正面人物”,实际上却让人感到面目可憎。这位当年为了进京赶考把女儿卖给高利贷者蔡婆的读书人,做官变阔,察看案卷后,得知窦娥就是自己亲生女儿受刑而死,依旧一张“赏罚不避亲”的官脸,叱责道:“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要你三从四德……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你快与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得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差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

这样一个刻薄寡情之人,还是统治者中“道德”最好的清官。由此推之,其余可以想见。可叹的是,窦娥的时代,毕竟还可化为“冤魂”来“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