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后已的灭宋鹰犬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217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25
张弘范
说起张弘范,一定要提他的父亲张柔。张柔,字德刚,易州定兴人,是金末河北地区汉人土豪。
金朝末年,蒙古军大举攻伐,盗贼四起,张柔以聚众自保为名,拉起一支队伍,号称保乡卫国。金国的中都经略使苗道润很赏识他,保奏其为定兴令,后来金国朝廷又加封他为昭毅大将军、权元帅左都监,高官美职,想让张柔为金朝效力。
不久,苗道润为其副使贾王禹所杀。恰逢蒙古军队突袭紫荆口,狼牙岭一役,张柔马蹶被俘,立刻向蒙古兵投降,并掉头率众猛攻贾王禹,以为苗道润报仇为名,把金军杀得大败。执俘贾王禹后,张柔生剖其心,以祭奠恩公苗道润。此举,看似为老上司报仇,实则是向老东家开刀,贾王禹手下兵将毕竟都是金国所属。
投降蒙古后,张柔愈战愈勇,大败金国真定主帅武仙,攻克三十余座城池,被蒙古授予荣禄大夫、河北东西诸路都元帅。日后,蒙古军围攻金国都城汴京,张柔居功甚大,最终把老东家灭族歼种,把金国送上了不归之路。
灭金后,张柔又为蒙古进攻南宋卖力,并派出他手下最得力的诸将随蒙哥汗进攻蜀地。他本人跟从忽必烈进攻鄂州,屡立战功。忽必烈北还与阿里不哥争汗位,下令张柔率军入卫,并调派其手下汉族劲卒数千人拱卫大都,可见张柔是多么让元世祖“放心”。
至元五年,张柔病死,年七十九,善终于床榻,谥“忠武”,日后还被追封为“汝南王”。
老奸贼有十一个儿子,个个心向蒙古,其中以张弘范最知名。
张弘范,字仲畴,乃张柔第九子。“善马槊,颇能为歌诗。”张柔自己是土豪、军将出身,河北地区的好学风气使他极其注重子弟教育,曾延请大儒郝经教授儿子们学业。所以,张弘范文武双全,并非是什么稀罕之事。观张弘范年轻时的诗作,根本不能让人与日后杀人百万、流血成河的刽子手联系起来:
闲逐东风信马蹄,一鞭诗思曲江堤。
行行贪咏梨花雪,却被桃花约帽低。
(《游春》)
霜满溪桥月满山,哦诗驴背怯清寒。
哪知年少青楼客,醉拥芙蓉梦未阑。
(《霜月早行》)
乍看二诗,还会让人误以为是一个清癯瘦弱的书生所作。与之相类的,还有其《临江仙》词:
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可怜仙侣剩浓欢。黄鹂惊梦破,青鸟唤春还。回首旧游浑不见,苍烟一片荒山。玉人何处倚阑干。紫箫明月底,翠袖暮云寒。
正所谓“清词丽句,不减晏、欧诸贤”。
此外,青年张弘范遍览中国古代典籍,对汉朝大英雄李广也殊为钦佩:
弧矢威盈塞北屯,汉家飞将气如神。
但教千古英名在,不得封侯也快人。
(《读李广传》)
张弘范一举成名的武功,是元世祖中统三年讨伐李璮之叛的济南攻城战。
临出军,老奸巨猾的张柔对儿子说:“你围城时勿避险地。立营险地,你自己肯定无怠心,如此,手下兵士也会有必死争胜之心。军中主帅知道你坚守险地,也一定从全军利益出发,敌人来攻,他当然会倾力赴救,如此,你正好可因之立大功!”
张弘范把老子的一番话牢记心中,跟随蒙古宗王合必赤围济南,他自告奋勇,果然立营于地势最险的城西。李璮派兵出城突营,唯独不冲击张弘范一军。
文韬武略,将门之子,张弘范不傻,他嘱诫手下说:“我军营于险地,李璮独向我们示弱,不以军来犯,定会趁夜突袭。”言毕他命军士筑起长垒,埋伏兵士,并在垒外挖深壕,并大开军营东门。
天刚黑,张弘范又让兵士把白天所挖的壕沟加深加宽近两倍。
果不其然,大半夜,李果然派人来偷营,叛军抬飞桥和长梯,蜂拥而至。李璮军人白天看见张弘范兵士挖壕沟,根据目测,他们赶制了尺寸差不多的攻具。结果,因张弘范趁黑让兵士加深加宽了壕沟,突袭的李璮军收不住脚,连同云梯、飞桥等物一并栽入沟中,登时摔死不少人。即使没摔死的,也被埋伏的蒙军砍死。就这样,还是有数百人跃上壕沟,未近垒门,皆被元军伏兵张弩射杀,一个不剩。
李璮手下数千人一夜被杀,二主将被擒。张柔闻知,掀髯大笑,高叫“真吾子也”!
因此功,忽必烈亲自召见张弘范,授他为顺天路管民总管,“佩金虎符”。转年,又让他坐镇大名。
张弘范不仅能杀伐,也有治理之才。大名突发大水,未经上报,张弘范就擅自免掉当年大名居民的赋税。忽必烈恼怒,召其入大都,责问他为什么擅免赋税。张弘范表示:“今年大水,颗粒无收,如果非要居民交赋税,必定死人不少。民死民逃,明年赋税从何而出。不如暂免今年,来年视情况加收,如此,大名岂非陛下之大粮仓吗?”
忽必烈大喜,忙说:“卿甚知大体!”
而后,元军攻宋,张弘范一直作为先锋将,特别是襄阳、樊城的关键战役,他既出力又出谋,身先士卒,最终克樊城、降襄阳,并陪南宋降将吕文焕回大都入觐忽必烈,获赐锦衣、宝鞍以及白银无数。
江南战役中,张弘范胆气倍豪,创作其代表作《鹧鸪天围襄阳》:
铁甲珊珊渡汉江,南蛮犹自不归降。东西势列千层厚,南北军屯百万长。弓扣月,剑磨霜。征鞍遥日下襄阳。鬼门今日功劳了,好去临江醉一场。
为此,邓光荐夸他说:“公天分英特,虽观书大略,率意吐辞,往往踔厉奇伟。据鞍从横,横槊酾酒,叱咤风生,豪快天纵,类楚汉烈士语。”
至元十一年开始,元军统师伯颜领军打响灭宋最后一战,渡江前锋,正是张弘范。至元十二年夏,张弘范率元军相继击败贾似道、孙虎臣所率南宋的水陆大军,长驱至建康。忽必烈有旨,想制止元军的一再前进,怕暑气引发疫病,降低战斗力。张弘范向伯颜力谏,希望元军“乘破竹之势”一鼓作气,并亲自回大都向忽必烈陈说进攻形势。得到首肯后,他飞驰回作战最前线,又分别击败南宋大将姜才等人,并在焦山决战中出奇兵,把张世杰与孙虎臣所统的南宋水师杀得血染大江,夺南宋战舰上百艘。最终,与伯颜一起,他率大军兵临杭州城下,迫使谢太后与宋恭帝出降。
至元十五年,得知与自己同宗的南宋大将张世杰在海上立广王赵昺为帝,张弘范又自告奋勇,统兵向闽广之地,准备为元朝拔掉最后一颗眼中钉。
忽必烈深嘉张氏父子的“忠勇”,诏令其为“蒙古汉军都元帅”。
陛辞时,张弘范还假意推辞主帅一职:“汉人自本朝之始,无统蒙古军者,请陛下命一蒙古宗臣为主帅,为臣副之。”忽必烈又喜又叹:“汝能以汝父为榜样,为朕尽心,何辞主帅!”马上派人赐张弘范锦衣、玉带。张拒受花里胡哨的锦衣和玉带,表示说自己喜欢宝剑与铠甲。
忽必烈爽快,马上命人赐其尚方宝剑并下谕道:“剑,汝之副也。有不用命者,以此处之。”也就是说,忽必烈授予张弘范绝对威权,无论蒙古还是汉人等诸族大将,有不听命者都可以立时处斩。
有忽必烈撑腰,张弘范抖搂精神,飞驰至扬州,择选将校及二万水陆精兵,以其弟张弘正为先锋将,分道南征。
其间,元军连战连捷。张弘范擒文天祥、败张世杰,最终在厓山一役中彻彻底底把南宋灭亡掉,“岭海悉平”,成为元朝的不世功臣之一。
奇功告成后,归京途中,张弘范豪情万丈,又作《木兰花慢》四首,兹录其二: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人间事、良可笑,似长空,云影弄阴晴。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浩歌一曲饭牛声,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鲲鹏。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闲,生死一毫轻。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炎方灰冷已如冰,余烬淡孤星。爱铜柱新功,玉兰奇节,特请高缨。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乍看内容,以为是汉族王朝封侯拜相的哪位爷精忠怀国之作。一腔浩气之中,竟也有淡淡的忧愁散见于词意之内。
不知是天谴还是报应,灭宋的同一年年底,张弘范在大都即患重病,应该是因劳成疾,没几天,他就卧床不起。忽必烈心焦,派御医探诊,并诏令御林军为这位“能臣”守门,禁止杂人打搅。
一日,病入膏肓的张弘范回光返照,淋浴后换上新衣,至中庭面阙再拜。退坐后,命酒作乐,与亲故言别。杂事交代后,他拿出御赐的剑、甲,对其子张珪说:“汝父以此立大功,汝佩之,勿忘为大元尽忠。”
表演完毕,他“端坐而卒”,时年四十三岁。
元廷赠谥,先为“武烈”,后改谥与其父张柔一样,同为“忠武”。
延祐年间,元廷追封他为“淮阳王”,改谥“献武”。为蒙古人狼奔豕突一辈子,张弘范称得上“死而后已”。
张弘范死了,还不算完,其子张珪也是元史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纵览《元史》,张柔、张弘范、张珪祖、父、孙三人,分列第三十四、第四十三、第六十二列传中,可见这三个人“贡献”有多大。
张珪,字公端,少年时代从其父张弘范入林中射猎,有猛虎扑前,张珪抽矢直前,一箭而洞其喉,一军尽惊。可见也是将门虎子。
平定广海之时,张弘范生俘了南宋礼部侍郎邓光荐这个大儒,便命其为儿子张珪当老师。邓光荐大儒,谆谆教导,果然把张珪教成一个日后出将入相的人物。
张珪十六岁,即“摄管军万户”,已经是师级干部。至元二十九年,忽必烈念张柔父子旧功,拜张珪为枢密副使。蒙古贵族、时为太傅的月儿鲁那演劝谏说:“张珪年轻,先让他做枢密佥书,果可大用,日后再擢升他不迟。”忽必烈马上摇头:“张家为我大元灭宋、灭金,三世尽死力,岂可吝惜官职!”立拜张珪为镇国上将军。
日后,张珪事元数帝,尽忠尽力,皆以辅政为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能以“鞠躬尽瘁”四字来形容。
可悲可叹的是,张家三代世为元朝鹰犬,文治武功,似乎应该留得万世名。但是,时至今日,人们记住的,只是张弘范厓山灭宋、杀人百万的屠夫行径,只依稀知道那两句明儒的讽刺诗文:“勒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
更值得一叙的是,张弘范这一支系的后代下场极惨。
泰定帝崩后,元明宗、元文宗兄弟与天顺帝争位,两派支持者大打出手,上都诸王在紫荆关把大都诸王一派军队打得大败。大都诸王军队撤退的时候,肆意剽掠,张珪的儿子张景武时为保定路的武昌万户,仗恃自己是当地数世豪强和三世尽忠大元的底气,率手下民兵手持大棒,打死数百溃退时抢劫剽掠的大都诸王派元兵,保家卫乡。
如果上都诸王一派获胜,估计张景武肯定要得到大大的表彰。结果,大都诸王派最终获胜,王爷额森特率大军路过保定,冲进张家大院,把包括张景武在内的张弘范的五个孙子尽数抓住,酷刑处决,家产全部抢空。然后,把张家女眷一律交与元军轮奸后杀死。
张家唯一留下的活口,是张弘范的一个孙女。额森特见她貌美,奸污后纳为妾室。
要说也真够惨,老张家为蒙古人卖命数世,最后换来这个下场。可悲,可叹,可怜,可恨!
最后,录张弘范《点绛唇》一首。其人乃屠戮杀才,其文着实丽质清新,意境独特。细嚼慢品下,竟能让人有森然孤冷之感,体味出词中年寿不永之谶:
独上高楼,恨随春草连天去。乱山无数,隔断巫阳路。信断梅花,惆怅人何处,愁无语。野鸦烟树,一点斜阳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