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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世无人识终年独自行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1737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23

郑思肖

笔者数年前曾游历美国耶鲁大学,见其艺术陈列馆中有一幅中国宋元时期的《墨兰图》,用笔劲朗,意调萧疏,实为神逸之品。时隔八百年左右,似乎仍可闻嗅到那傲放兰花的古旧馨香。仔细辨认上面字句,有如下内容:“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落款是“所南”二字。

惘惘之余,当时以我有限的宋元通史知识,并不清楚“所南”为何人,以为只是宋朝某个不知名的文人画家的名号或者斋名。

时隔两三年,笔者去日本大阪。参观博物馆时,又见一幅类似的墨兰作品,形神俱逸,不同凡响。由于画面上文字是草书,笔者努力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往下看,忽然见有印刷体的日文作者介绍,其中汉字很多,虽然不是全看懂,却让人恍然大悟:所南,原来就是南宋遗民郑思肖。

郑思肖,字忆翁,号所南,福建人。其父郑叔起乃南宋苏州地方书院的山长。因此,郑思肖自幼受“忠孝节义”的儒家思想熏陶。南宋末,郑思肖应试博学鸿词科,得授为和靖书院山长。

南宋沦亡后,他隐居于苏州寺庙中,耿耿精忠,不忘故国,改名为“思肖”;忆翁,忆念故国之老者也;所南,心存南国江山,一生坐卧不向北方。同时,他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本穴世界”,“本穴”二字相交叉,乃“大宋”之意。

郑思肖乃一诗文儒士,画事非其所长,只是擅画兰、竹、梅、菊“四君子”,忠精气节,皆凝于画中。他所画兰,皆露根无土。人问其故,答曰:“国土已为胡人所夺,怎忍在画上着之!”

隐居期间,郑思肖吟诗作赋,并著《心史》七卷,据称死前以铁盒封缄,当时不传。明末,大概是崇祯年间后期,有人在苏州承天寺中发现了这部书,因此《心史》又有《铁函心史》和《井中心史》两个书名。当时正值明朝败亡前夕,情境恰与南宋末期相仿。于是,儒生出钱,把此书刊刻于世,大儒顾炎武有《井中心史歌并序》。据清朝学者研究,这一部从水井中搜出的《心史》或许是后人伪托,真伪至今待考。但是,郑思肖所作诗文,流传下来的也不少。相较之下,其书画真迹存世罕见。元朝大画家倪瓒有诗《题郑所南兰》: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

郑思肖的个人身世极其坎坷,国亡之后,不久即遭母丧。哀痛之间,儿子又病死。在此之前,其父、妻也都弃世,所以说,无家无国大悲之人,非郑思肖莫属。

现代文人无耻,把郑思肖的“狂癫”说成是精神病范围的“变态”反应,认为他属于“偏执狂”人格。此种妄自揣测,实际上反映出时人的浅薄与无知,以当代小人之心,度古代烈士大丈夫之腹。汉族士大夫在国家民族沦亡时期的撕心裂肺之痛,现在的锦衣玉食、不学无术之徒何以能感知!

其《画菊》一诗,正是郑思肖人生理想和气节的最佳写照: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郑思肖以宁愿枯死枝头的菊花自比,傲骨凌霜彰显儒士学人的高尚节操,表达出他宁死不肯向元朝投降的决心。

读其所撰“自画像”式自传《一是居士传》,我们也能感觉到他“永为大宋之臣”的诚诚之心。

可见,在佯狂作癫的背后,是孤峭悲愤,是教诲万世天下皆为忠臣孝子的决心。所以,无论精神上多么痛苦,郑思肖仍旧十分清醒。他这样描写亡国之后孑然一身的生活:

癖于诗,不肯与人唱和。懒辄数岁不作,一兴动,达旦不寐。作讽咏,声辞多激烈意。诗成章,数高歌,辄泪下,若不能以一朝自居。每弃忘生事,尽日遂幽闲之适,遇痴浊者则急去之。多游僧舍,兴尽即飘然,惬怀终暮坐不去,寡与人和,间数月毫无至门者。独往独来,独处独坐,独行独吟,独笑独哭。抱贫愁居,与时为仇……常独游山水间,登绝顶,浩歌狂笑,气润霄碧。举手掀舞,欲空其形而去……破衣垢貌,昼行呓语,惶惶然有求而弗获。坐成废物,尚确持“一是”之理,欲衡古今天下事……

观此悲狂,只有明代徐渭差可比拟,然亡君丧国之痛,更甚一层。

狂癫之下,郑思肖不避嫌疑,不怕杀头,有时几乎是破口大骂:“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此身虽坠胡尘里,只是三朝天子臣”。对于蒙古统治者,他极力丑诋,“胡”“虏”“犬羊”“腥膻”不绝于口,并公然愤然狂呼:

欲死不得为孝子,欲生不得为忠臣。

痛哉擗胸叫大宋,青青在上宁无闻!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南宋虽亡,汉族士气不亡,民族精神不亡,儒家理念不亡。正所谓:

桑海英风不可攀,南朝寂历旧江山。

惟余几辈才人在,诗卷长留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