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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帝王的“精神生活”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5373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18

佞佛滥施

蒙古帝国兴起之后,施政残酷,赋税繁重,但在宗教政策方面却出奇的开放,允许“百花齐放”。当然,一切均有一个前提:为大元帝国服务!

刀光剑影之中,十字架、降魔杵、道锣、祅火,好不热闹。

蒙古人本身信奉的宗教,是一种多神的萨满教,即女巫跳大神的那种原始宗教,占卜烧骨,驱魔治病,祈祷“长生天”,信仰“三魂”,形式比较低级。成吉思汗时代,中原汉地的僧人海云和道士丘处机等人深得青睐。但并非是因为这些人的道行和佛法让铁木真开窍,主要是老可汗想从这些人身上得取“长生不老”术,典型的蒙古实用主义思想。

蒙哥汗时代,密宗高僧那摩获得信任,并在1255年于和林举办的僧道第一次辩论会上击败道士,蒙哥汗为此宣布,“佛门如掌,余皆如指”,把藏传佛教置于儒、道两教之上。

三年以后,僧道第二次辩论会——“开平之辩”,由忽必烈主持,由于他本人的“上师”就是吐蕃人八思巴,倾向性明显,自然佛教又获胜。

讲起元朝的藏传佛教,必定要讲八思巴这个人。此人是萨迦派首领萨班的侄儿,七岁时即能诵经数十万言,“国人号之圣童,故名曰八思巴”。萨班去世后,这位少年便被拥戴为萨迦派第五位教主。

1252年,八思巴在六盘山与时任总领漠南军事的蒙哥汗之弟忽必烈相见。由于行军要经过藏地,忽必烈把八思巴请来,想让他协助蒙古军到藏地征集军需物资。八思巴婉拒,表示说藏地地广人稀,财源稀少。忽必烈恼怒,便想马上打发八思巴回老家。但是,由于忽必烈的正妻察必信奉密宗,便劝夫君说,八思巴功德盛大,应该把他留下。此前,察必刚刚接受了八思巴的“喜金刚灌顶”。

“灌顶”本是古印度的一种宗教仪式,即取四海之水灌洒于国王头顶以致福运,后为密宗借用,常以此仪式向人行传法灌顶和结缘灌顶。女人喜欢这些奇怪的仪式,察必受灌后把自己价值连城的一粒硕大珍珠“贡献”给八思巴,崇敬得不行。

枕边风最硬,忽必烈传召八思巴觐见。为了保住萨迦派在藏的优势,八思巴历数自己宗族教派长期以来在吐蕃、西夏、印度等地的崇高地位。

派人查问,一切属实,忽必烈大悦,与八思巴日见亲近。

在老婆察必的撺掇下,忽必烈也想“灌顶”。关系好归关系好,八思巴非要忽必烈在仪式上跪受仪式,以弟子身份膜拜“上师”。忽必烈不悦,蒙古人当时正在兴盛的巅峰,自然不愿意宗教凌驾于世俗王权之上。

最后,还是察必提出一个折中方法:“听法及人少之时,上师可以坐上座。当王子、驸马、官员、臣民聚会时,恐不能镇伏,由汗王坐上座。吐蕃之事悉听上师之教,不请于上师不下诏命。”

这稀泥和得好,既让忽必烈脸面过得去,又给了八思巴在吐蕃“话语权”的实惠。

皆大欢喜之余,1253年初,忽必烈在大营中接受“喜金刚灌顶”仪式。当时,“弟子”三十八岁,“上师”才十六岁。

仪式结束后,忽必烈向八思巴“孝敬”了一块由巨大羊脂玉雕成的印玺,并赠黄金、白银、珍宝、袈裟无数。而后,八思巴经凉州返回西藏,但师徒二人精神上的关系十分亲密。

忽必烈支持密宗、推崇藏传佛教的最初出发点,无非是想“因其俗而柔其人”,统战手段而已。

但蒙古人一直缺乏健全的、高级的“精神生活”,佛教又“博大精深”,忽必烈很快就成为真正虔诚的佛教徒。中统元年,忽必烈继汗位后,马上封八思巴为国师,授其白玉大印,“任中原法主,统天下教门”。至元元年,忽必烈又设总制院,负责蒙古的一切宗教事务,并让八思巴负责。

所以说,忽必烈时代,八思巴成为元帝国一切辖地的“精神领袖”,真正的“教皇”。藏传佛教,终于奠定了他们在蒙古统治地区的无上地位。

八思巴对元朝做的真正有实际意义的一件事,是奉诏创制蒙古新字,这种文字,“其字仅千余,其母凡四十有一”。蒙古人兴盛后,曾依据畏兀儿字母拼写蒙古语言。所以,八思巴的“蒙古新字”,终于填补了元朝“立国规模”的一项大空白。

为表彰其功,忽必烈“升号八思巴曰‘大宝法王’,更赐玉印”。八思巴“新字”,实际上是在藏文字母的基础上,又弄出整套方形竖写的拼音字母。由于他本人精熟梵语、蒙古语,且是学者出身,在弟子的帮助下,创造出这种文字方案,应该不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是,由于八思巴文难于习写,不能在帝国中下层以及汉人中间推行,元末渐废弃不用。现在,对八思巴文的研究,反而成为不少中外学者的“饭碗”——因为忽必烈时代的不少公文、案牍、碑刻以及钱币上均有八思巴文,许多佛经也译成八思巴文。

1276年,八思巴回藏地。忽必烈依依不舍,一直把这位“精神导师”送到青海的阿尼玛卿雪山之下,二人才依依惜别。

四年之后,八思巴病死,年四十六。

忽必烈闻之震悼,赐号“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开教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基本把能用上的好字都用上了。

从八思巴本人来讲,他不仅推动了蒙藏之间的关系,还加强了吐蕃藏地依附中原帝国的纽带,确实是个“好人”。而后,清朝帝王有样学样,进一步利用宗教关系强化了对西藏的统治,并推陈出新,创造出达赖、班禅等转世制度,确保了对藏地的统治。

此外,据元末明初学者叶子奇的《草木子》记载,忽必烈尊宠八思巴,还有以下的一个原因:

世祖既定天下,从容问刘太保曰:“天下无不败之家,无不亡之国,朕之天下,后当谁得之?”刘曰:“西方之人得之。”世祖以八思麻帝师有功,佐平天下,意其类当代有天下。思为子孙长久计,欲阴损其福,而泄其气。于是,尊其爵至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丰其养至于东南数十郡之财不足以资之,隆其礼至于王公妃主皆拜伏如奴隶。甚而为授记,藉地以发,摩顶以足,代马凳子以脊,极其卑贱。及其既死,复于西方再请一人,以袭其位,事之一遵其制。其所以待之如此者,盖所以虚隆其至贵之礼,冀阴消其天下之福,以延其国家之命。岂知历数不可以虚邀,福禄为彼之妄得?

这种记述,很有可能也是忽必烈的一种心理描绘,毕竟元朝皇帝都是大迷信之人。可见,后来的清朝达赖和班禅的转世制度,最早的灵感皆是源于忽必烈。

由于八思巴受到如此宠遇,蕃僧在元朝国内的地位日益提高。这些人自恃能为蒙古帝王祈祷行愿,恃恩恣行,成为色目人中势力最大的一伙儿。

忽必烈即位不久即颁诏书,下令各级官员、军队对藏僧“皆不准欺凌,不准摊派兵役、赋税和劳役”。密宗的殿舍,连金牌使者也不能占宿,更不准向喇嘛庙索取饮食和派差役,并且详细列明密宗寺庙不能占用的财产名目。

至于施舍赏赐方面,元朝皇帝对密宗僧人的滥赏,数目之巨,骇人心目。仅忽必烈对八思巴一人的赏赐,就令当时的汉人大臣感慨:“国家财赋,半入西蕃。”

而且,元朝基本上每位皇帝即位前,都要接受形式烦琐的藏传佛教仪式,先受佛戒,再登帝位。由此,元朝皇帝对藏僧赐物赐田,不计其数。举例来讲,据虞集《道园学古录·刘正奉塑记》记载,寺内立有“大护国仁王寺恒产之碑”,据碑上文字,这一处寺庙,就在大都城外拥有水田近三万顷,旱田三万五千倾,并占有山林湖泊鱼荡竹场等二十九处;泰定帝时,大天源延圣寺仅在吉安、平江二地就有一千多亩田为“永业”;元文宗时代,川地的大承天护圣寺,一次就获赐十六万九千多顷土地为“永业”。

与之相较,云南一地,建孔子庙为学校,元廷仅拨地五顷。没过几年,这五顷地为当地的大德寺所侵夺。

由于地位尊宠,有地可图,藏僧来内地者络绎不绝。元朝大德年间,藏地每年平均有千名僧人来内地,其中除一些奉召为帝王宗室做佛事外,不少人是来中原和江南贩运货物求财的。他们往返的巨额费用不仅元政府要“报销”,连交通工具都是元朝政府全程提供。

由于贩运货物数目巨大,每年都累死驿马无数。为此,元朝的汉臣痛心疾首地讲:“佛以清净为本,不奔不欲,而僧徒贪慕货利,自违其教,一事所需,金银钞币,不可数计……生民脂膏,纵其所欲……畜养妻子,彼既行不修诘,适足亵慢天神……比年佛事愈烦,累朝享国不永。”

特别可恶的是,不少藏僧身佩金字圆符,络绎道途,驰骑数百,驿舍都住不下那么多人。气焰嚣张之外,他们还常常霸占民房,奸淫妇女,没有一点儿佛家子弟气象。

可笑的是,元朝统治者,不仅帝王宗室男子受戒,妃主及贵臣妻妾,也常常延诏帝师入家中“受戒”。男人们自外归家,听说自己的娘子受戒,就闭户不敢入内打搅。如此,“受戒”竟成为贵族妇女与番僧淫乱的绝佳借口。

“妃王寡居者,间数日,则亲自赴堂受戒,往往恣其淫佚,名曰‘大布施’,又曰‘以身布施’。”(《草木子》)由此,他们又会得到更多的物质回报。

最嚣张时,藏僧不仅敢从监狱抢人,连宗王王妃也敢因争道而拉之下马,痛打恶骂。事情上报后,元廷皆诏释不问。元文宗时,还颁旨令“凡民殴西僧者,截其手;詈之者,断其舌”,对藏僧回护至极。番僧中最恶者,当属杨琏真迦。忽必烈时代,此人被任命为江南释教都总统。这位杨琏真迦怙恩横肆,穷骄极淫。他最大的“功劳”,是在元世祖的默许下,发掘南宋诸帝陵寝。穷刨深掘后,杨琏真迦盗尽南宋陵墓内的珍宝,然后把诸帝尸骨混在一起,又杂置牛马枯骨埋于地下,上筑一塔,名曰镇南塔。

而且,密宗习俗,如得帝王骷髅,据说可以厌胜致富。所以,南宋诸帝的头盖骨,均被杨“总统”挖出镶金嵌银当成法器和酒器。特别是宋理宗的尸体,由于传说中他嘴里有大粒夜明珠,被杨琏真迦派人倒悬于树上,沥干水银后,遍剖胸腔头部,探找那只大珠子。

除南宋诸帝陵外,杨“总统”连南宋旧臣的坟墓也不放过,共掘坟一百一十一处,彻头彻尾一个“掘坟贼”。

在杭州任上,杨琏真迦收受美女宝物无算,攘夺盗取财物,共计金一千七百两、银六千八百两、玉带、玉器大小百十有一、杂宝贝五十有二、大珠五十两、钞一十一万六千二百锭、田二万三千亩,私庇平民不输公赋者二万三千户……这些“罪状”,只是他贪渎的很小一部分。对此,元廷的处理也只是对他抄家了事,没过多久就把杨琏真迦放了。现在,杭州灵隐寺内山上那些不伦不类的石佛像,皆是当年杨“总统”的“杰作”。

对于宗教,忽必烈其实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只要对他“有用”。信奉什么都可以,前提是必须为蒙古统治服务。看似开明的宗教政策,实则蕴含勃勃杀机。

举例讲,忽必烈对伊斯兰教大力扶持,但当有基督徒告诉他《可兰经》中有“尽杀一切多神教徒”时,他登时青筋暴露,马上找来大都的伊斯兰教士询问此事是否属实。其中一名教士回答说确实有此类记载。忽必烈冷笑:“真主既然命令尔等尽诛异教徒,奈何尔等现在不立时杀尽他们呢?”

此教士回答:“时机未至,吾等尚缺尽诛异教徒的手段。”

忽必烈大脸一沉,怒叱道:“我倒有此手段!”立命卫士砍掉回话教士的脑袋。

同时,他对回族人割喉杀羊的习俗和其他饮食习俗也十分不满,表示:“此辈乃我大元奴属,饮食敢不随我朝乎!”于是下令,敢有再以断喉法宰杀羊只的,将被以同种方式处死。

虽如此,由于元朝回族人能经商致富和为蒙古人敛财,仍旧大受信任。特别是阿合马专政二十年,援引同类,回族人的势力更是渗透到帝国各个角落。值得注意的是,阿合马本人似乎并不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

在宗教方面,忽必烈擅长在各教之间搞制衡。乃颜叛乱失败后,望见战场上狼藉遍地的顶端饰有十字架的乃颜部军旗,元军中的伊斯兰教徒欢呼:“看吧,跟随这种宗教的人,已经被歼灭了!”忽必烈闻言,坐在大象背上顿发雷霆,发表高论,指出乃颜的失败,正是他的叛逆之行激怒了上帝,所以才遭严惩。“上帝”是不能被冤屈的,上帝不会站在乃颜这种谋逆之贼的一边。所以,每逢复活节等节日,忽必烈总是装出一脸虔诚,与基督徒们一起举行宗教仪式,像模像样,收买人心。从他对马可·波罗一家的厚待,可以看出忽必烈对基督徒确实有好感。这些人不仅能向他贡献各种异宝奇珍,还能向他讲述各种奇闻逸事和蒙古人未到之地的风土人情。

忽必烈时代,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最为沦落。丘处机死后,全真派随着教长的死亡一蹶不振。特别是二次佛道大辩论,倾向性明显的忽必烈彻查道教徒伪造道经之事,并下令当众剃掉参与辩论的道士头发,迫其为僧,狠狠羞辱了这些“仙风道骨”的道徒。

当然,道教中的正一道“天师”张可大由于在忽必烈攻南宋鄂州时献过媚言,称其王爷后二十年当一统天下,忽必烈记之于心。大元建立后,张可大已死,忽必烈便把其子召至大都封官晋爵,派他主持江南地区的道教事务。忽必烈本人身上萨满教的心性十分明显,对于谶言、巫术、烧骨、施咒等最感兴趣,教门义理倒成为次要。除正一道外,北方的太一道因能为皇帝“祠醮”,一度大受青睐。

总体而言,在元代,作为汉人本土宗教的道教颓势明显,连遭打击,一蹶不振。到了清朝,异族入统中原的帝王们与元帝一样崇佛,道教更是被排挤得几无立足之地。

特别重要的是,蒙古人对亚洲,特别是中西亚的伊斯兰化,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以伊儿汗国为例,旭烈兀与其蒙古、突厥上层统治集团曾到处残杀迫害伊斯兰教徒。但是,到他曾孙合赞汗统治期间,为了能使宝座稳固,合赞汗下令全体上层蒙古统治集团及军队将领、士兵全部皈依伊斯兰教。由此,波斯大地彻头彻尾变成了伊斯兰地区。昔日存在的多种宗教,几乎全为一种宗教所代替。这种局面,如果不是蒙古人的铁血政策,单靠宗教本身的力量,不可能如此快地“立竿见影”。

在汉地,忽必烈并未被儒臣说动“以夏变夷”,而伊儿汗国和金帐汗国蒙古统治者却被当地征服者同化。被同化后,他们靠强力使广大地区泛伊斯兰化。

世界历史中最饶有趣味的一个现象是:一个地区一旦伊斯兰化,就会永远伊斯兰化。

可悲的是,强力的合赞汗死后,伊儿汗国迅速衰落,军事帝国的弱点很快把汗国带入坟墓。而他推行的伊斯兰化,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