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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取丹心照汗青(一)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元:铁血、杀戮与融合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134更新时间:2024-05-25 16:12:12

文天祥的最后岁月

厓山大胜后,张弘范在元军大营摆下丰盛的庆功宴,招待“劳苦功高”的诸位蒙、汉将领。同时,也让兵士把文天祥“邀请”来。

席间,张弘范酒酣之际,对文天祥言道:“国家已亡,文丞相可谓尽忠尽孝!如能以事宋之心改事大元,仍旧可做丞相。”

一直枯坐不食的文天祥闻言,泫然泪下,表示:“国亡而不能救,我为宋臣,死有余罪,又怎敢逃死而怀二心事人!”

听此言,不仅仅是张弘范,在座的各族诸将皆低下头,深为面前这样一个大义凛然的汉族文人丞相所感动。无论是汉族出身的张弘范,还是有西夏皇族血统的李恒,他们自幼或多或少都受过儒家伦理道德教育。所以,功劳再大、事主再忠,也掩饰不掉他们内心深处对“胡主”正统性的疑惑。而且,为胡人做鹰犬,灭掉衣冠礼义之国,如此“丰功伟绩”,更平添了他们对自己民族身份认同的尴尬。

他们心中对文天祥的敬意与恶意相交织:一方面希望这位汉族士人能继续“守忠”循袭儒家道德的精髓,另一方面又希望文天祥在最后关头改弦易辙投靠新主。

因为,宋朝丞相的“投诚”多多少少会减轻他们内心深处的罪恶感。

就在厓山之战结束的转天,张弘范派人在山崖壁上刻字:“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一行炫耀的大字,其实也是这位汉族元将的一种心理鸦片,想以所谓的“不世之功”抵销他杀戮同胞、灭父母之国的负疚感。

为此,日后明朝儒士陈献章就在同一块大石的下面刻诗讽刺:

“勒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

张弘范回朝受到忽必烈的厚赐与嘉奖,但他不久就身染重病,一命归西,年仅四十三岁。他的死,不知是天谴还是真的“瘴疠疾作”,忽必烈的贴身御医也没能把这位浑身沾满同族人鲜血的刽子手从鬼门关拉回来。

论军事方面的才略、军功,张弘范比他的族兄张世杰不知高出多少倍。但是,论起千秋万世英名,虽然有着平灭一国的不世“功勋”,又有元朝“武烈”的谥号,张弘范在本质上却根本难与宋朝的忠臣张世杰比肩。

同样是死,张世杰惊天动地,张弘范罪有应得。死生,亦大矣!

灭宋后,张弘范派重兵“护送”文天祥回大都。他本意有二:一是送如此高规格的丞相级俘囚邀功;二是希望文天祥到大都后改意事元,此举,正是为“国家”贡献人才。

行至吉州,文天祥亡国之恨陡增,八日不食,想绝食死在家乡附近。英雄真非凡人身,绝食八日,仍旧不死。文天祥若有所思,又开始进食。

在绝食的第五天,文天祥行至泰和,作诗言志:“书生曾拥碧油幢,耻与群儿共竖降。汉节几回登快阁,楚囚今度过澄江。丹心不改君臣谊,清泪难忘父母邦。惟有乡人知我瘦,下帷绝粒坐蓬窗。”

英雄遗恨,泪洒故乡。

而后,囚臣孤旅,渐行渐北,又回到了几年前经历万苦千辛的真州,文天祥百感交集,写《真州驿》一诗:

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

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

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

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英雄也是血肉身。坐囚车一路北行,经山东后,有感自己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文天祥仿杜甫《同谷七歌》作《六歌》诗,悲怀满萦,叹述自己的妻子、妹妹、女儿、儿子、妾以及自身的遭遇,忧情满纸,亲情顿呈:

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

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

将雏一二去何方,岂料国破家亦亡,不忍舍君罗襦裳。

天长地久终茫茫,牛女夜夜遥相望。

呜呼一歌兮歌正长,悲风北来起彷徨。

有妹有妹家流离,良人去后携诸儿。

北风吹沙塞草凄,穷猿惨淡将安归。

去年哭母南海湄,三男一女同中嘘欷,惟汝不在割我肌。

汝家零落母不知,母知岂有瞑目时。

呜呼再歌兮歌孔悲,鹡鸰在原我何为。

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

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傍。

雁儿啄啄秋无粱,随母北首谁人将。

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

有子有子风骨殊,释氏抱送徐卿雏。

四月八日摩尼珠,榴花犀钱络绣襦。

兰汤百沸香似酥,欻随飞电飘泥涂。

汝兄十三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

呜呼四歌兮歌以吁,灯前老我明月孤。

有妾有妾今何如?大者手将玉蟾蜍,次者亲抱汗血驹。

晨妆靓服临西湖,英英雁落飘璚琚。

风花飞坠鸟鸣呼,金茎沆瀣浮污渠。

天摧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呜呼五歌兮歌郁纡,为尔遡风立斯须。

我生我生何不辰?孤根不识桃李春。

天寒日短重愁人,北风随我铁马尘。

初怜骨肉钟奇祸,而今骨肉相怜我。

汝在北兮婴我怀,我死谁当收我骸?

人生百年何丑好,黄粱得丧俱草草。

呜呼六歌兮勿复道,出门一笑天地老。

后人评价此诗:“少陵犹是英雄落魄之常。文山所处,则糜躯湛族而终无可济者,不更不可痛乎!”

儿女情长的哀呼,血肉之躯的灵性,更从一个侧面反衬出世间大英雄的真实性,而最后一句“出门一笑天地老”,则展现出文天祥最终“理智战胜情感”的超然顿悟!

唯大英雄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痛苦,悲伤,绝望,消沉,波浪般层涌而至。但到了最后,这一切并不能把文天祥击倒。特别是当他最终被押入大都后,心宇澄明,几臻化境:

久矣忘荣辱,今兹一死生。

理明心自裕,神定气还清。

欲了男儿事,几无妻子情。

出门天宇阔,一笑暮云横。

(《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之十六)

1279年冬11月,文天祥终于到达大都。开始,元人腾出最高级的驿舍给他住,供奉甚盛。但文天祥正襟危坐,通宵达旦。其间,他作诗一首:

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在此,他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不易志、不投降的决心。

元人无奈,于是把文天祥囚于兵马司,设卒监守,开始以俘囚身份对待他。

元朝的丞相孛罗大集元朝臣僚,在枢密院召见文天祥,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这位亡国丞相予以精神凌蔑,顺便也想煞一煞这位汉族士大夫的锐气。

文天祥昂首进入森然堂皇的“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的元朝枢密院,见殿上高坐一人,此人身穿大袖盘领紫罗衣,胸前绣大独科花,腰围玉带,倨于中座之上。

知是元丞相孛罗,文天祥很有礼貌地对其施长揖之礼。

孛罗登时大恼,文天祥这样一个亡国之臣竟敢对自己堂堂大元宰相不行跪拜礼,简直是目中无人。

元廷卫士见状,忙喝令下跪。

文天祥冷静言道:“南人行揖,北人下跪,我乃南人,当然行南礼,岂可对你下跪!”

孛罗更气,叱令左右强把文天祥按伏在地,让他下跪。众卫士或抑其项,或扼其背。

文天祥始终不屈,仰头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氏,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来不行,就想在交谈中以气势压倒文天祥。他哈哈一笑,自忖儒学、历史功底不薄,便语带讥讽地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帝王至今日,几帝几王?一一为我言之。”

文天祥轻蔑一笑,不屑回答这种小儿科问题:“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汝不肯说兴废事,且道自古以来,有以宗庙、土地与人而复逃者乎?”

文天祥正色答道:“奉国与人,是卖国之臣也。卖国者有所利而为之,必不去。去之者必不卖国。吾先前辞宰相不拜,奉使军前,不久即被拘执。后有贼臣献国,国亡,吾当死,所以不即死者,以度宗皇帝二子在浙东及老母在广之故耳。”

孛罗听文天祥说到二王,觉得终于抓到了话柄,忙问:“弃德佑嗣君而立二王,此举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义正词严:“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新君,乃出于宗庙、社稷之大计。昔日晋朝,从怀、愍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元帝者为忠臣。而我大宋,从徽、钦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高宗皇帝者为忠臣。”

此语,有理有节,一时间令孛罗语塞。

低头思虑半天,孛罗忽然开言指斥:“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二王继位非正,无所受命,所以可称是篡位之举。”

文天祥:“景炎皇帝乃度宗长子、德佑亲兄,不可谓不正。且登基于德祐去位之后,不可谓篡位。陈丞相当时以太皇太后之命奉二王出宫,不可谓无所受命。”

孛罗等人,一时无辞,只能支支吾吾,呵斥文天祥立二王是非法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