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骆云莲的三板斧（2）

骆云莲找到兰绍林：舅舅，我们大会小会发动，搞一场“厕所革命”。干革命哪有你这样的，旗子刚刚扯起，退堂鼓就擂得山响。

兰绍林目光起先有些躲闪，看到左边空空的袖子，眼里的不安就变成了沮丧：送佛送到西，帮忙帮到底，政府牛都舍得出，咋就舍不得多给根牛绳子？

换了别人，骆云莲想也不想就会狠批一通，想想他一只手撑起一个家也不容易，这才在喉咙处对即将脱口的话作了降调处理：不管啥时候，人首先还是要自力更生。就说修这厕所，享受的是自己而不是政府，凭啥搬砖砌墙抹灰的账都要统统记在政府头上？将心比心，如果见人光着个脚，好心好意递双鞋过去，他还昂着个头问你袜子呢，你又作何感想！这样的好事，别说是你，换了谁也不敢多做。

她的话句句打在七寸上，兰绍林心里那条左顾右盼的蛇也就动弹不得了。他对骆云莲说：起先也的确是鬼迷心窍了，我保证，以后再不这山望着那山高。

骆云莲脸上于是有一抹笑意荡开：依我看，还真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但那座山是不等不靠的山、奋发图强的山！

兰绍林脸上就不怎么挂得住了，脸上一挂不住，嘴上的话就多了起来：你说得对，脱贫攻坚，老百姓的思想先要转弯，与其伸长脖子看动静，倒不如快手快脚，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也不知是听着照样不顺耳，还是这句话出门时就挂在了嘴边上，骆云莲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张口老百姓、闭口老百姓，老百姓有时候是有问题，但很多时候，问题出在干部身上！打个比方吧，“厕所革命”的政策我就没有给老百姓宣传清楚，我们都浑浑噩噩，老百姓又如何能明明白白？

老百姓拿着半截子政策就跑的情况还真是有。五只鸡儿就让我们脱贫了？这句话，三组李国贤说过，五组庆绍强的老婆也说过。工作组组织脱贫验收，账一算完，听说自家已经达到脱贫标准，庆妻急得直挠头。这一挠，就感觉脑门上凉飕飕的，好像原来头上真有过一顶帽子，被工作组一句话风一样揭走了，心里边也跟着起了一阵凉风。工作队员给她做工作，话没出口，她的脾气先发作了：党中央叫你们来扶贫，你们只晓得糊弄人！总书记让你们钉钉子，你们一个劲钻空子！再好的经到了你们这里都要念歪，你们这些歪嘴和尚，我们基层不欢迎！

听到消息，还在县城开会的骆云莲哪里还坐得住。心急火燎来到庆家，还没进门，骆云莲的声音先跨过门槛：我先做个检讨，脱贫攻坚的政策，村上没宣传到位。

锅呢？庆绍强没好气地说，我看你也是个背锅匠！

骆云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但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要说：都啥年代了，谁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十拿九稳，工作组也不敢说你家脱了贫！

庆妻一听急性子又发作了：平时还觉得你骆代表说话办事公道正派，没想到你胳膊肘也是往外拐——不对，是往里边儿拐！

骆云莲正嫌自己脑子转得慢，分不清里是什么，外又是什么，庆妻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官官相卫，你和他们才是一家人！

骆云莲“扑哧”笑出了声：我一个村干部，要说是官，顶多也就是个羊倌。对了，我刚才在山坡上看见一群羊，他们说是你家的。当中有几只已经出怀了，照我看，要不了一个月就要下崽。

庆妻脸上就比刚才好看多了：就你眼尖。

这跟眼尖没关系，大腹便便，哪个都看得出来；脱贫算账也是这样，雪地里埋娃娃——藏不住。

明白过来她为何把话题扯到羊身上，庆妻脸上立马又变了天：上边要求真扶贫、扶真贫，他们一来就是诓诓哄哄。

咋诓的咋哄的，你倒说说。

今年我家核桃虽说收了八九百斤，但烂壳的占了一半，剩下那一半每斤只卖三四块，一共只卖了两千元。庆绍强平时种地，农闲打工，工地去了三个，两处没找到活干，全年只拿回来三千多。年初卖过两只羊子，这些全部加起来，纯收入也不到一万。我一家老老小小五个人，按照今年脱贫标准，至少还差一千多。总不能说，他们送的五只鸡儿能值一千多吧？

接过她的话，庆绍强抬高声调说：当然能值！鸡又下蛋，蛋又生鸡！

假装没听出话里的牢骚戏谑，骆云莲和颜悦色地说：照刚才所说，你家的确是达标了。

两口子异口同声：我就说嘛，一个鼻孔出气！

骆国莲单刀直入：你家两个娃娃读书，学费交了多少？不待作答，她接着又问：据我所知，老人家上半年住过几次院，花了多少钱？

贫困户住院零付费，义务教育阶段不交书学费，政府还给生活补贴——你是明知故问！庆妻答。

我还真是明知故问！骆云莲说，七七八八加起来，少说也是一两万吧！如果先把钱交到你们手上，再一笔一笔开支出去，这些钱是不是你们的？

庆绍强和老婆对视一眼，都默了声。骆云莲要说的话却还没完：实际上，脱贫算账，这些都刨在了边上。但粮食直补、退耕还林补贴和老人家的社保收入总该算进去吧？一古拢统加起来，没一万也有八千。

听她这一说，庆绍强说了真心话：这样算，确实也达标了。我们怕的是“帽儿”一摘，医疗、教育的优惠政策就都没有了。生场大病，一夜回到解放前！

骆云莲说：脱贫验收后政策一刀两断，哪个给你说的？

没人说过，但是，肯定不会有以前好处多！庆绍强眼前，似乎有一只煮熟的鸭子越飞越远。

骆云莲说：你说的我也不敢说完全不对，不过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要看怎么理解。我打这么个比方吧——你说一个人是被人扶着走一段就自己能走好，还是离了别人搀扶就站不稳好？

还真把庆绍强给问住了。庆妻却说：到现在，我们也还没站稳脚跟啊！何况以后娃娃还要成家，还要生娃娃……

庆妻话里的破绽，骆云莲逮个正着。也不急，也不躁，也不挖苦取笑，骆云莲说：国家搞精准扶贫，没说过包办终身。如果大家都伸长脖子等政策，如果家家户户老人要政府养，娃娃要政府盘，地还要政府帮着种，政府就是一座金山，也会被掏成空心萝卜。锅里有碗里才有的道理哪个都懂，但是哪个又想过，没有人耕田种地、养猪喂牛，锅里的东西从哪儿来？碗里的东西又从哪儿来？

庆妻还是想不通：政府有印钞机嘛，机器一开，有的是钱！

这话连庆绍强都听不下去了：就是印钱也要有人造纸，何况光是有钱，没人搞生产，钱就只能买火铲！

要说戴高帽，骆云莲也有一套：老表一看就通情达理。我给你们讲个不讲理的，真人真事：山底下有个村，村里有个好吃懒做的老光棍。扶贫工作队刚进村入户搞调查那会儿，问他有啥想法，猜他咋说？他说要是政府能帮我讨个媳妇儿，我准保干起活来浑身上下都有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