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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就像一颗流星(8)

11. 就像一颗流星(8)

书名:古路之路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015更新时间:2024-05-25 17:41:31

小意思,没踩稳。李国银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直起身子,又往前走了两步。

哪知道,他又一次差点摔倒!

如果说刚才他那一个踉跄只是吓了我一大跳,这次则直接将我吓了个半死——险情若发生在三百米前,他此刻应该躺在悬崖下了,我跟着随他做了陪葬,几乎也没有悬念。然而此刻我连后怕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在天黑前走回去,甚至我们两个人是不是还能够全身而回,一切都是未知。

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时间行进到3:43,余下的电量只有一格。我果断关掉了手机。我要将仅存的电量保留到最需要的时刻。

总要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否则,贸然搬来救兵,将两个大活人从这样一条路上抬出去,等同于让更多的人进入雷区。我的目光向李国银悬在左腮的肉球射了过去,直觉告诉我,是他脸上的这个负担,制造了更大的负担——意念里,我把自己的目光当成了X光。

检验报告是李国银亲口念出来的:这个球割又割逑不掉,留下来害人。不过陈同志你放心,隔三岔五我都要头晕一下,但是要不了多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你不要怕。

听他这一说,我还真是松了口气。哪知他紧接着又说:早晓得,我就不背着你把李树全倒的那杯酒干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在老李家,他让我先走,原来是支走了我好喝酒!李国银的料还没有放完:只要有两杯酒,我可以一天都不吃东西,今天我就啥也没吃……

我不知道你读到这里是什么感觉,但是我,那一刻真的是欲哭无泪。天塌下来算什么,天塌之前的绝望才足以摧毁一切。

沉默是好一阵后才被打破的。先开口的是李国银:对不起你啊,老陈,今天我拖了你的后腿。

他那么诚恳,我也只好说了实话: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来冒险。

不来已经来了。何况说,我不来,你也来不了,责任还是在我。

责任……就不说了,但我们得想清楚,下一步咋办——转身回流星,还是打电话让咕噜岩的人来接?

真的没问题,二两酒奈何不了我。至于头晕,最多再过十分钟也就好了。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

李国银突然转移了话题:对了,陈同志,你来这里,到底是要干啥?

你觉得我是来干啥?我反问他道。

这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大大咧咧地说:我看你就是来收脚板印的——流星的脚板印。

像被电击了一下,我陡然间一个震颤。没想到竟有人如此懂我,而这个人居然是这个老头——他没有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他一个字都不认识,他和我从认识到现在连一天都不到,而他竟然说出了这么句话,这实在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比起一件事情的意义来,被理解有时会显得更有意义。而理解通常需要时间来成全,时间的力量却不足以打通所有封锁在人心之间的关节。想想人间有多少白纸被越描越黑,有多少同伴越走越远,有多少热爱变得心如冷灰,你就会相信,在一个人所有的得到中,理解与被理解确乎至为珍贵。李国银带给我的震撼和感动也就可想而知了,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这个灰容土貌的老头,上辈子一定是我的兄弟……

我正这么想着,李国银晃晃脑袋说:没问题了,走吧,走吧。

你可千万不要硬来!我当然希望能马上出发,因为再等下去,天色肯定就等不得我们了。却又怕他说的没问题,同将我从李树全家先打发走时一样,偷偷打着埋伏。

走两步你就晓得了。李国银边说边站了起来,接着向前走了几步。

果然没见他再摇晃。心一横,我跟了上去。

如果把李国银和我一前一后走出峡谷、走出险境的过程一五一十记录下来,没有三五千字真是不行。到底不是在写一篇游记,不是为一部纪录片提供脚本,也无意于让读者跟着我的脚步又一次展开精神冒险,后来的行程,请允许我以“此处省略五千字”略过。

不能省略的是途中我和李国银的又一段对话。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申其全和李树全竟然闹得这么紧张……这句话是我说的。

两个都太倔了。不过想想,倔点也没啥不好。至少真实,不假。表面和气心头怄气,那才没意思。李国银说。

我还是觉得可惜:等他们两个也搬出来,流星岩就空了。

人世有代谢,往来有古今,李国银说。当然不是他的原话,他的原话是:几百年前,流星岩也是空的,咕噜岩也是空的。有来有往,有生有死,正常。

我是愈发敬佩这个不起眼的老头了。初见他时,我连和他多说一句话的兴趣也没有。我以城里人固有的优越感居高临下地看他。我觉得同一个坐井观天者对话会很费精神。事实证明我才是那个被俯视的对象、那个坐井观天的人。这是多么大的错位,而这样的本末倒置,在我们沿着惯性轨道铺陈的生活中,在一个又一个不可回还的平行世界里,在习以为常的傲慢和张狂中,是一种何等真实的存在。如果不是李国银后来的一句话解除了我的羞惭,我差不多要把他和自己当成这旷世深峡咫尺天涯的两岸了——他在这一岸的高处,我在另一岸最深的谷底。

李国银是在我们走过绝壁小道最险峻那一段路时说的这话:兄弟,这根竹棍,你拿回去作个纪念。

他喊我兄弟!这个大我二十多岁的老者,在与我相识的第一天,喊过我老陈、小陈、陈同志,此刻,他又脆生生喊我兄弟!

我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接受了这声“兄弟”,这个兄弟。

我也知道,我和流星岩,就此别过,互为流星。

——好在我们来过。好在一路跟随的这根竹棍,不会遗失,不会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