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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买路钱”只有十万元(1)
书名:古路之路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459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6
栋梁成于纤微,江河发自细流。同样,再是大路朝天,再是千里之途,莫不有一个起始之处。
多年前,骆国龙生成并埋藏心中的秘密,也许算得古路通村公路的时间起点。但是,一只鸟撼不动一棵大树,一滴雨流不成一条江河,仅凭心中一线微光,照不亮远方的重峦叠嶂。漫漫长夜里,冷依偎着冷,黑叠压着黑,守夜人的眼睛却没有因此陷入混沌。
绝壁上的天梯,用钢材替代木头,最先也被当成是“异想天开”。彭玉祥说,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也好,一个地方也好,只有不敢想,没有不可能。干成一件事,你要先把胆子放野,再把两手放开。
头上顶着皇木区委书记帽子那些年,皇木区下辖的五个公社在彭玉祥眼中,无一不是“一身癞子没擦处”。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皇木区劳动力锐减,大片耕地荒芜,群众生活缺口粮,农业生产缺种子,人畜饮水严重不足,基本口粮靠国家返销,苞谷、荞麦,甚至洋芋种子都要到外地调运。数不胜数的大麻烦小麻烦中,最让人头疼的,除了古路村出行难饮水难,要数区机关所在地皇木场,上千人守着一口老井日夜排队,“水桶长龙”龙头在井口晃动,尾巴却一直拖到街心。
彭玉祥正闹头疼呢,有区上干部向他反映,古路村有人和铁路局谈条件,说我们支持你们修铁路,你们还是帮我们一把噻。
——把木梯换成铁梯,他们也太敢想了。反映情况的人说。
这些家伙!彭玉祥一听马上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打铁道兵部队的主意,他们脑壳也太——够用了嘛!
时值国际形势动荡不安,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毛主席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战略应对之策,继而展开“三线”建设。作为“三线”建设重点项目的成昆铁路有十七公里在皇木区境内,东起永利乡马坪村白熊沟,西至乌斯河镇苏古村大渡河铁路大桥。仅就长度而言,这是一千一百零八公里成昆线上不起眼的一段,从施工的角度来说,却是成昆线上最艰险的一段,被苏联专家切力申科称为不可施工的“死亡禁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1958年7月,国家义无反顾地组织十余万铁道兵展开全线会战。工程施工由铁道兵部队担当,后勤供应、材料运输由地方负责。既然军民一家人,家里有难处,怎么就不能拿到桌面上说呢?
不知来处的“金点子”让彭玉祥禁不住热血沸腾。皇木境内铁路工程由铁二局七处、十一处负责施工,七处安营乌斯河,十一处扎寨长河坝。又一次组织群众上门慰问、送米送菜时,彭玉祥向铁道兵部队负责人倒起苦水:古路那条路上,出过的人命数不清;街上那口井呢,干得烟都冒起来几丈高了。负责人一开始也动员当地干部群众自力更生,毕竟他们也是军令如山,但当彭玉祥用手在一线天崖壁上指出一条若有若无的路,接着又讲起那些发生在路上的故事,对方也就没有把话接着再往下说。彭玉祥的话匣子却关不住了:按照方案,皇木堰要从与洪雅县接壤的“七百步”引水,全长二十公里,沿途多是悬崖绝壁,打炮眼得从山顶用长绳将人拦腰捆住,悬在空中作业。1958年,大家也曾“自力更生”过,只是伤亡惨重,开工不到两个月就停下来了。要不是山穷水尽,你们建设任务这么紧,我们也不好意思来打麻烦!
只隔了一天,铁路局党委研究后作出答复,铁七处派四十名精锐开拔岩窝沟,啃下皇木堰全线最硬一块骨头;十一处负责用铁道施工材料更换绝壁木梯。
任务重,时间抓得也紧,仅仅一个月,十三道钢梯深扎在绝壁之上。
世上还真有“高射炮打苍蝇”这档子事!惊讶之余,任成立从中看到了给古路村修一条路的可能性。
我是经过好一番辗转才联系上任成立的。任成立1983年到县交通局任副局长,直到退休一直分管工程技术,1988年就去过古路。他是被丁甫全生拉硬扯去的,过翻天云时他就想打退堂鼓了,到癞子坪,目光在绝壁上爬两步滑一步,脚下也不由得发软发颤,任丁甫全怎么说,他都不再往上爬。天梯太陡太险,他被吓着了。让他望而却步的还有钱。修路要钱,哪里有钱!当时县交通局账上每年都有一笔资金,专项用于民桥民路维护。那怎么说是没钱呢?钱太少,每年万把块,有和没有差不多,只能撒撒“胡椒面”。再说那点毛毛雨全县六个区四十个乡镇都指望着雨露均沾,你敢全部下到古路去吗?就是全部下到古路,一阵跑山雨,也把硬岩浇不透。
后来丁甫全又找过任成立几次,任成立都是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就拖。遇到垮山、塌方断了乡道,也只是补助千把块意思意思。县上领导打招呼,出手大方些,也不过是把国省干道上的炸药雷管匀些过去。再高一点的要求就无能为力了,任成立曾跟一位嫌他“小家子气”的县领导顶过嘴:就是把我卖了,也凑不出你要的那个数!乡道尚且如此,村道可想而知——何况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古路。
家底都在手上,手上却空空如也,难怪地委书记杨水源连续两次到古路村都没敢跟村民提起半个“路”字。背地里,杨水源却着实是为古路村动过一番脑筋的。从古路回来,同县上干部座谈时,修路的思路他也小心翼翼提过,县上一叫苦,他也就没有把话接着往下说——再说说不定他们就会向他伸手,可自己手还打不伸展呢!于是想到了搬迁。古路村没有路,可古路人有脚啊,一走了之,走之而后快,多好。可搬迁是更大的问题:民以食为天,土地哪里来?河谷地带交通便利、粮食产量高,可山下人口早已饱和,那点地只够他们勉强果腹。又有人提出往皇木乡一带搬,皇木乡地广人稀,调地问题不大,可那儿海拔比古路还高几百米。“人往高处走”,山区没这一说。
还是考虑以后给古路修一条路吧,杨水源说。以后是多久,他没有说。只是,自此,为了古路有条路,丁甫全跑得更勤了。不光自己跑,还拉上任成立、代盛杰和县领导一起跑。不光往村上跑,还往地区和省上跑。也不光送请示、递报告,还削尖了脑袋把厚厚的信封没完没了地往上送。
信封里装的什么?信封里的东西怎么来的?给出答案之前,先讲一段插曲。
其实,自骆国龙第一次下山找路,他如饥似渴的眼神就一直在丁甫全脑子里挥之不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丁甫全知道。当个“甩锅匠”省心又省力,可他怕挨骂。古路人背后骂他吃粮不管事,这个可能是有的,但他不怕这个。被人骂的当官的又不缺他一个,骂过风吹过。他怕的是自己骂自己:古路人被路逼得都快没活路了,拿着政府俸禄,如果坐视不管,那是良心被狗吃了——何况你还是彝人,洋芋屎还没屙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