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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油茶没吃成,喝口水也不错”(2)

5. “油茶没吃成,喝口水也不错”(2)

书名:古路之路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592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6

辛顺才目光顺着丁甫全的脸往下滑,一直滑到脚背上,又沿着反方向爬上来:主任,你腿没闪啊!

丁甫全半咧着嘴“呵呵呵呵”地笑,骆国龙也是看糊涂了。虽则糊涂却也不忘替他辩白:你们不晓得,我们古路村,真的是远得猫不吃狗不闻……

辛顺才这才正经起来:晓得晓得,古路这地名,丁主任说得我们耳朵都起茧了。

丁甫全盯他一眼:左耳进右耳出,起不了茧。

说话间,烟也抽得差不多了,丁甫全将烟头揿灭在一个茶色玻璃烟缸里,看着骆国龙,正色道:正月十五前都是过年,年要过,龙门阵要摆,正事也要办。老骆,有啥想法,开门见山吧。

骆国龙脸色变得肃穆起来:这次来,我想说说路的事。

说到路免不了提到丢在路上的一条条人命,提到兰绍安,自然就讲起他的岳母兰明秀的经历。兰明秀出生在癞子坪,十一岁那年,咕噜岩申绍云背她上山,做了童养媳。兰明秀上山不久,父母就举家迁到了凉山州甘洛县苏雄区。两地直线距离只有几十公里,因为没有路,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要不然,父母也不会走,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她再次见到母亲和哥哥、妹妹是在二十多年后,那时父亲已不在人世。兰明秀好歹下过悬崖下过山,可村里被路困住双脚、一辈子在村里坐井观天的人,一口气能说出一长串:五组李可民恐高,这一点正好和妻子柴永淑“门当户对”,从小到大,他们从没出过村,也没看见过山外的样子;二组李忠会不懂汉话,不敢下山,他的目光到过的地方,就是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骆国龙的姑父李福贵长得一表人才,可惜年纪轻轻落下腿疾,人生后几十年的生活空间再也没有变化。1970年,听说从山底经过的成昆铁路通车了,他让几个弟兄把他背到岩边看稀奇。可哪里看得到呢,火车从山洞里钻过,只在经过一线天峡谷时露出二十来米,隔得天远地远,根本看不清楚……

讲着讲着,骆国龙的声音就小了下来。每个名字都是一块冰凉的石头,那些石头堆在一起,堵在胸口,压疼了他,压低了他的声音。几乎与他的声音灰暗下去同步,“沙沙沙沙”的声音在耳边响亮起来。下雨了,他以为。却不是,是一支支笔在纸上奔走,大路朝天的样子。

笔都有路,又宽又平的路,而人没有。讲到这里,骆国龙对我说,这句话他也给屋里三个人说过。他们怎么说?我问。他说,停下笔,丁甫全的话走了岔路:路就不说了,说点其他的吧。

丁甫全是对路的事情不感兴趣,还是除了对路,对别的都感兴趣?骆国龙吃不准丁甫全的意思。但他知道,并不是所有声音都有机会被人听到,古路需要的,不就是机会么?所以,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让说,我就说,接着说。

这就说到了电。如果有电,老书记刘世金、方劲田四岁的闺女、五保户尹国庆不会说没就没,不会死得惨不忍睹——他们的死,都是因为没有电。活下来的人就不惨吗?竹篙、火把、煤油灯,解放这么多年了,这些东西还没有解放。党中央的声音我们都想听,但没有电,我们只有听风吼,听雷鸣,听鸟叫,听猴子肝经火旺从早闹到晚……

骆国龙又说不下去了。丁甫全和代盛杰不约而同地从笔记本上抬起目光,对视一下。代盛杰说,还有啥子问题,接着说。

见骆国龙有些迟疑,辛顺才往他的杯子里掺了水,递到跟前:就当摆龙门阵嘛,来都来了,多摆一会儿也没关系。

一口茶下去,心里的话又浮了上来。骆国龙说:你们不嫌弃,我就再倒倒苦水。古路吃水也成问题,丁主任也是晓得的。村里人基本上靠“沁水”吊命,“沁水”,就是从山底下沁出来一股水,拿石头围成一口“井”,一滴也舍不得放走。从地底沁出的水,有的拇指粗,有的小指粗,有的夏天还拇指粗,到了冬天却没有筷子粗。水是靠桶背回家的,半夜就要起来排队,要是起得迟了点,吃水就得靠借。能不能借到水喝,要看你的人情……

骆国龙本不想细说,毕竟他不想跑题太远。见他们听得认真,代盛杰和辛顺才还一脸狐疑的样子,他才没忍住下面的话——古路一共六个队,一队又叫流星,三十户人分住两个寨子。一个寨子背一次水要走不下十拐路——路远,走一程,累了,拿拐子撑着水桶休息,叫一拐路;另一个寨子,老水井出水量比奶水还少,头天夜里鸡叫三遍出发,排在前三的可以打上一桶,接下来五个可以得半桶,后面的就是空桶。二队斑鸠嘴,吃的水从深山老林里引出,引水的木头中间开槽,将槽连成一条线,看起来也像是条水沟了。水量不用担心,但山上一掉石头,打得落花流水。重新找木头开槽容易,再把“水沟”接起来就难了,有人为这个摔断了腰。三队咕噜岩是唯一不愁没水吃的。占着地利,1958年从黑马溪引水开田,山上人也想吃大米饭呀。堰是开出来了,但古路的地土层薄,水一来,泥巴顺着石头往下梭,像坐土飞机。好在是有长流水了,但堰是泥巴糊出来的,流进缸里的可能是水,也可能是泥浆。四队和一队差不多,两口井,一口出水量小,另一口半天出不了一桶水,还隔着一个小时的路。五队马鞍山水倒丰盛,但是路远,差不多到了金口河。丁主任出马以前,六队癞子坪也是背水喝,要翻四五个埂,背水路上,石头掉下来砸死过人。如今倒是好得多了,也难怪,山上几个队的人说丁主任办事不公平……

说丁主任办事不公平,骆国龙用的是激将法。为了将自己的小心思隐藏起来,他随即又说:现在山上几个队吃水各有各的难处,但用水差不多都是一个样,洗完菜的水洗脸,洗完脸的水洗衣,洗完衣的水喂猪喂牛……

那洗脚呢?代盛杰忍不住问。

还有洗澡?问话的是辛顺才。

骆国龙的回答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衣裳还几年没洗一回,洗啥脚和澡!

他们没有接话,骆国龙也没有往下说或者转换话题。什么也不说其实也是一种诉说。有时候,一刻沉默等于千言万语,胜过千言万语。就像现在,很多语意顺着骆国龙的话头奔涌着翻滚着轰鸣着,它们在巨大的静默里咆哮,掩盖了一切声响。

再深的井也有个底,再宽的河也有个岸。缓缓将笔记本合起来,丁甫全说: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诓诓哄哄的话我就不说了——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我们也无能为力……

那你们还让我说?!骆国龙急得站了起来,这不是脱了裤儿打屁——多余的事吗?

代盛杰哈哈笑了:你先听丁主任把话说完嘛。

丁甫全也乐了:都说我性子急,看来还有比我更火爆的。我说这些问题一时不能解决,但没说过一件不能解决呀。

骆国龙松了一口气:这弯绕得,比金刚藤还长!——那,我们就细细说说修路的事?

丁甫全摇摇头:片马、永利、宜东、料林……通乡公路还成问题。全县不通公路的村至少还有一半,你们那里修路难度太大,花钱太多,干不成,干不成。

一点可能都没有?

不是——是半点可能都没有!

那就拉电线,让大家也看看电灯。

钱都不说了,山高路远,电线杆子咋爬得上去?丁甫全接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