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油茶没吃成,喝口水也不错”(1)
书名:古路之路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460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6
“条条道路通罗马。”但是古路,不但不通罗马,而且不通骡马。
而这正是我们踏上古路之路的必由之路——探究一条路从无到有、由窄而宽、自陡峻变得舒缓的演进历程。
离开咕噜岩时,彭玉祥没敢表一分钱的态。刘世金问他,可不可以拨点铁丝把木梯加固一下?木梯横档靠山藤捆扎,日晒雨淋,雪打风吹,遇上山藤枯断,人也跟着送命。彭玉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点头的意思很清楚,没摇头的意思也很明白。但大家自动略过了没点头,却从没摇头里读出了肯定的意思——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怀抱希望总比眼含绝望要好,被自己欺骗总比被生活欺压要好。
1973年,县委书记吴志成去过一次咕噜岩。上山不容易,下山就更难了,他是蒙了双眼,由当地人捆在背架子上背下山的。正因为蒙了眼才敢下山,吴志成说,“购留各半”的政策,古路村就免了吧。从1962年起,为了保证城市猪肉供应,国家实行“购留各半”的生猪政策,乡下养猪的农民只有让国家收购一头毛猪,自己才能留下一头;如果家里只养了一头,那也要交售半边猪肉。这个政策直到1985年才由中央一号文件终结,这句话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吴志成的古路之行不仅让古路村得了实惠,还让骆国龙生起野心——既然吴书记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城里有的往后农村都会有,那么,北京有公路,成都有公路,县里有公路,我们是不是也会有公路呢?怕别人笑他“东想西想,光吃不长”,骆国龙没有对任何人袒露心声,而是像当年先人们对流星的小路守口如瓶那样,把它当作秘密。
似乎是在眨眼之间,吴志成去古路时才一个多月大的兰绍安已经做了新郎。就是这个兰绍安,连人带背篼从钢梯上掉下悬崖,十八岁的小伙说没就没。骆国龙坐不住了:都说共产主义迟早要实现,等了这么久,政府的人是来过不少,但共产主义一直都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我们等不来共产主义,难道就不能主动去找一找吗?他对自己说,你是村长,如果村干部只晓得每天到老百姓家里吃茶喝酒,这是混阳寿!
1987年的正月十三,骆国龙下山来了,找共产主义来了。
这是古路人第一次向大山以外的世界坦露内心的秘密,暴露他们的“野心”。
骆国龙是单枪匹马下的山。
临行前,他约过村支书李国清。李国清问他,你有几成把握?骆国龙说一成也没有。李国清说,那还是别去了吧,相信组织,有条件时组织上不会不管我们的。骆国龙说,我们也是一级组织。李国清说,所以才要顾全大局,不能给组织上出难题嘛。
骆国龙没有坚持说服李国清。他知道,除了不为难组织上,书记不愿出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数百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已经让古路人养成了故步自封的习惯,与外界沟通交流,对村里多数人来讲,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是生活中的多余和浪费。何况那时候,多数的古路人,汉语都说不利索——包括支书李国清。
知道县民委的嘴巴专门为少数民族说话,骆国龙一路打听找上门去。
接待他的是县民委主任丁甫全、副主任代盛杰、办公室主任辛顺才。
丁甫全与骆国龙已不是头一次见面。丁甫全1980年年底从片马彝族乡调任县民委主任,当时的副手万英福是永利乡万家村人。万英福不止一次对他说,整个汉源县,日子过得最造孽的就数古路村了,吃个水还要拿命来换。丁甫全撇撇嘴说,你把牛再吹大点呢!万英福说,不用吹都大得牵不动了,不信你去实地看看。这样的话说过几次,1982年4月里的一天,丁甫全果真一个人去了古路村。先坐班车到乌斯河,再从乌斯河赶慢车到长河坝。出了长河坝火车站,他想找个人问路,可眼前只有乱石嶙峋、野草萋萋。好在出发前他打电话问过乡上,顺着大渡河下行七八百米到一线天峡谷,从峡谷入口攀援而上就是癞子坪。一线天的险峻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身临其境,才嫌想象的奔马只长了四只蹄子而不是八只。半路回去太丢人了,仗着那年不到四十岁,假装是个年轻人,他一连翻过三道天梯,越过翻天云,到了癞子坪。眼前,张牙舞爪的贫穷触目惊心;耳边,队长兰明福的介绍在他心里响起一个个炸雷。那天晚上,他住兰明友家。躺在床上,想起兰明福说到本队兰友顺背水时被石头打到岩下,一个大男人竟然热泪长淌,他的睡意被兰明福的泪水冲溃了大堤。天亮时终于是睡着了,然而刚刚把自己交给周公,一只从头顶路过的公鸡在他脸上留下一摊热乎乎臭烘烘的东西。距离山下最近的寨子尚且如此,咕噜岩上又会是啥样子?他想去看看。想过又想,还是别去为好,要是从岩上滚下来,尸骨都捡不齐全。然而最后他还是上去了,在咕噜岩教书的民办教师姜彭亮上山路过癞子坪,他一狠心跟在了姜彭亮的身后。
两个人就是那时候认识的。那天,丁甫全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浇成落汤鸡,连人带衣服烘烤在姜彭亮生起的火堆旁。闻讯而来的骆国龙问他:是不是你这次来了,古路就有水吃了?丁甫全说,不瞒你说,县民委账上一年只有万把元的不发达地区发展资金,全部砸到古路,这个事也摆不平。他进一步解释了“摆不平”的双重含义:古路全村的水不是万把块钱能引来的,更何况,全县有四个民族乡,这点钱全放到一个村,其他人不把皮给我剥掉三层才怪。骆国龙难掩脸上的失落:这么说,你不来可能还好点——闻到肉香没肉吃,倒不如香气都闻不到的好。丁甫全说,肉要一口口吃,水也要一口口喝,我想办法先解决癞子坪吃水问题,山上几个组,以后慢慢想办法。回去以后,丁甫全果然挤出来差不多两千块钱接通了癞子坪的水管。
后来我采访丁甫全时,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虽然精神矍铄,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当时很多细节都已在他脑子里模糊掉了。只是说到水管,丁甫全讲了一个插曲:整个汉源县都买不到合适的钢管,不得已,他跑到金口河物资局找熟人开了“后门”。然后,又给钢管买了火车票,这批“贵客”才从金口河到了长河坝。他说:我说这个的意思是,那个时候不光古路穷、县里穷,国家也穷。
闲篇翻过,继续来看只身出山的骆国龙可有斩获。
辛顺才把一杯热茶端到眼前,骆国龙才想起,刚才买的一包“大红梅”还没派上用场。给屋里人一一敬了烟,骆国龙直奔主题:丁长官嘞,一晃几年了,大家都盼着你再到古路看一看。
辛顺才瞪他一眼:你这同志,在说啥子!共产党里没有长官,只有同志。
是,是,丁长官……同志,你们好久再上去调查调查,研究研究?
丁甫全摇摇头:你们那地方,现在想起来,脚杆还在打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