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背影，远去的背影（2）

一个岩腔或者一间茅草房，在癞子坪，这就是“家”了。兰明福家也是一个岩腔，只不过因为家中人多，紧挨着岩腔，又搭了间茅草房，成了“一室一厅”。兰明福把客人迎进屋，拨亮屋子中间的火塘——彝家火塘终年不灭。彝人有谚云：“生在火塘边，死在火堆上。”唤醒休眠的火塘，他们叫“救火”。春天里，天气乍暖还寒，风一刮，连茅屋也打了个哆嗦。好在可以“救火”，救活的火塘，可以抵御寒意。坐在火塘边，龙门阵没摆上几句，煨在火塘边缘的砂罐“咕咕”叫开了。砂罐里熬着油茶，油茶是比“杆杆酒”还要日常的彝家饮品，是盐、腊油和茶叶在砂罐里做成的一道加法。双手将一杯头道茶递给彭玉祥，兰明福说，这可是好东西呢，多吃几遍会上瘾，我们这里的老年人离了油茶，比缺了粮食还容易犯头晕。

他不说到粮食，彭玉祥都快忘记自己是干啥来了。人啊，总是走着走着就忘了当初是为什么上的路。将一口又苦又咸的油茶吞进腹中，彭玉祥拿手揩了下嘴角说：你们的“大锅饭”，吃得是稀是干？

想稀就稀，想干就干。兰明福的话音，像是长了个头。

日子这么匀净？那——粮食呢？！不光彭玉祥，和他一起上山的四五个人的目光也都在屋子里睃寻。

火光不能掀开的阴影，目光也无可奈何。这时候，兰明福说：跟我来吧！说话间人已弯腰出门。

屋后就是一道断崖。兰明福拿手往崖壁上一指：我们的粮食都在这里。

彭玉祥抬眼一看，崖壁陡得草都站不稳一根。粮食，哪来的粮食？

兰明福一口咬定：粮食真在这里，每个人口粮大概有上千斤！

彭玉祥一听来了气：都啥年月了，你还在这儿放卫星！我说兰队长啊，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样的事情干不得。

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说出来这样一句话，兰明福招呼两个小伙子抬过来一根碗口粗的木杆，算是作了回应。木杆上每隔二十来厘米砍了一个凹槽，兰明福招呼两个小伙子稳住木杆，扭头对彭玉祥说：眼见为实，你还是亲自上去看看吧！

莫非上面有什么机关？满腹狐疑的彭玉祥踩着凹槽爬了上去。爬了三米多高，快到木杆顶端时，眼前果然别有洞天：从地上顺崖壁延伸的线条到这里突然拐进山体内部，画出个“匚”形，才又继续往高处攀爬。那个匚形成了岩窝也就成了天然粮仓，堆放其中的苞谷棒子怕是有几千上万斤。但是，即使有一万斤，癞子坪六十多口人，说人均口粮上千斤那也是在吹牛！彭玉祥话没出口，就听兰明福在下面高声说：这样的岩窝，我们有七八个！

我可以想象彭玉祥在看到这一幕、听闻这一声后的难以置信，因为听他讲起这段往事时，尽管我一再做着说服自己的努力，说彭老革命是县里公认的靠谱的人，说你看他说话时没一点停顿而编织谎言需要借助时间的梭子，我仍没能忍住在喉口压了又压的一句话：全国粮食供应都在扯手指头，癞子坪薄薄一层土，咋可能出产那么多粮食！

今年八十六岁的彭玉祥耳聪目明，住在汉源县富林镇沁园小区。他说，同样的话，当初我也丢给了兰明福，不过，听了兰明福的回答，我的疑虑也就散开了——别光看癞子坪土薄，那里可有不少木叶土，肥得流油的土。那几年正好老天开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癞子坪年年都跳丰收舞。运气跟不了人一辈子，天气也是这样。兰明福明白这个理，所以才说，别看这几年走了狗屎运，但好一年坏三年，才是癞子坪的家常便饭。

带着无限感慨，彭玉祥离开了古路。三十年后，又一个身影走进古路，留下无限感慨。又二十年光阴过去了，这个人、这件事还在被古路人不知疲倦地提起。

为了让目光与现场最大面积地接触，为了更多地捕捉到那时古路的原始信息，我专门找到1994年10月7日的《雅安报》。作为随行记者，时任雅安报社社长、总编辑的王泽林在那篇《鱼水情——地委书记杨水源在汉源灾区调查侧记》的长篇通讯中，详细记录了至今仍被当地人津津乐道的那次古路之行。

现在，让我们借助泛了黄的新闻纸，把时间翻回到二十五年前的9月：

1—8月，汉源县降雨量仅三百七十毫米，仅为往年同期半数，导致中山地带遭受严重灾害。9月21日起，地委书记杨水源、行署专员屈坤宁、行署副专员李忠国带领十二个地级部门领导与汉源县各级干部组成八个调查小组，分赴八个重灾乡调查灾情，研究抗灾，慰问受灾群众。

永利乡这地方，山高坡陡，路远道险，条件恶劣，经济落后，生活困难……22日，在去永利乡的路上，水源同志的介绍令人叹服，对于跑遍全区所有乡镇的他来说，再偏远的乡镇都了如指掌。

在海拔两千一百多米的乡政府，乡干部的汇报便是明证：乡上不通电话，全乡还有部分村组不通电，马坪、古路村地处高峡悬崖不通公路，村组干部到乡政府开会来回要走两天，今年全乡受灾最严重、造成生活最困难的也是这两个村。

23日，经过半天徒步跋涉，水源同志来到马坪村七组，走进特困户郭宝清、郭生田家，详细查看衣、食、住情况。四十八岁的郭生田至今单身，单脚病残，水源同志十分关心他的生产生活：“粮食能不能吃到过年？”

又走过一段险路，当日下午，水源同志直达高岩边上的马坪村五组，听组长向育龙介绍情况：“今年受旱灾，苞谷、洋芋、水果、花椒都减产，但我们已经组织十一个人外出打工，每人每天能挣八块钱，最近还要去六个人，这样全组就有十一户人家有务工收入。”“你这个办法好，粮食减产，打工挣钱，有钱买粮，还能度荒。”“你们远道而来，送来了党和政府的温暖，使我们感到，虽然毛主席死了，但是共产党还活着。”

马坪村其实既无马又不平，万丈悬崖下是一个深邃的大峡谷，俗称“一线天”。对面悬崖上就是古路村，不通公路不通电，不通广播不通水。

到永利当日，就准备去古路，县乡领导怕不安全，再三劝阻。水源同志执意不怕：“如果不到最危险的地方，就体察不到真正的灾情民情。”县乡领导只好让步，但坚持从万家村高岩到谷底，再从谷底爬岩上古路村一组，然后原路返回谷底，沿谷底出去上公路。这样，就不到其他五个组，也不走太多太险的路，水源同志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