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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背影,远去的背影(1)

4. 背影,远去的背影(1)

书名:古路之路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242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6

那个姓王的同志,来了又走了。

人是从地区药材公司派下来搞“中心工作”的。从地区派到县上,从县上派到区上,再从区上派到乡上,老王憋了一肚子气。屁股刚挨着板凳,他又被派到村上,偏偏到的还是咕噜岩。火药桶引爆了,老王住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不见了人影。

1963年4月的一天,彭玉祥来到咕噜岩。有老乡问:王同志的铺盖卷在我家都放一年多了,他到底还要不要哟?

工作都舍得丢,咋可能舍不得一床铺盖?彭玉祥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你家先拿来盖吧,等他来了再弄一床。

当时皇木区建制还在,彭玉祥任区委书记。永利是全区条件最艰苦的一个乡,古路则是永利最艰苦的一个村——除了王同志丢盔弃甲,让彭玉祥得出这个结论的还有三件事:

其一,古路村没有“统购”任务,只有统销“福利”。“统购统销”是我国从1953年开始直到1992年年底才结束的一项粮食政策。农民留足口粮,余下部分由国家统一收购,是为“统购”;“统销”则指全社会所需粮食由国家统一经销。由于人均口粮远远达不到每年四百三十五斤的标准,古路村老百姓享受城市居民待遇,粮食由国家供应,成为绝无仅有的特例。

其二,也是这次彭玉祥非来不可的原因——古路村党支部书记,居然不是党员。问题是一次三级干部会上暴露出来的。吃饭时,他同古路村党支部书记刘世金闲聊,问他哪年入的党。刘挠挠头说不好意思,我还不是党员。你都刘书记了还不是党员,开啥国际玩笑?!接过彭玉祥的话,刘世金一本正经地说:我以党性担保,我真不是党员!村里本来也有三个党员,但两个在二大队,一个身体不好,走路都成问题,他们说我当过兵打过仗,也算是党的人,这才叫我顶着。

其三,说起来就话长了……

一个月前,永利乡党委书记杨茂林到区上汇报工作,临走前神秘兮兮地说:彭书记,给你讲件怪事。

有话直说,不要弯弯拐拐的。彭玉祥最见不得人卖关子。

听说,癞子坪的“大锅饭”现在都还没有解散。

打胡乱说!“大锅饭”前年就解散了,莫非癞子坪的人真是癞子吃老母猪肉——不想好了?

我也只是听说。不过,这事就是癞子坪的人给我讲的,他们说的那可是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在日白。

彭玉祥先前眼睛一直是盯在文件上的,这时才抬起头来:虽说《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第三十六条明确指出“在生产队办不办食堂,完全由社员讨论决定”,就算几爷子真不想好了,只怕他们也没这个政策水平!

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还没去过古路村,早就想去一次了!

从一线天出发,扯山藤,攀木梯,爬过翻天云,人已累得半死。死去活来的感觉,是从一群猪身上找回来的。就要到达癞子坪时,一阵黑色“旋风”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迎面刮了过来。一行人吓得连连退了几步——野猪不好对付,何况浩浩荡荡一群,起码十三四头。

眼看就要狭路相逢,猪群拐了个弯,钻进一丛灌木。高高提起的心落了地,彭玉祥和杨茂林开玩笑说:这群野猪有文化,晓得让人!

他们的出现吓了兰明福一跳。癞子坪三两天见不到一个其他寨子的人正常,三两年见不到一个村子以外的人也正常,区、乡“一把手”一起来到癞子坪,兰明福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作为生产队长,说起来他也算见过世面——至少,他去过县城、见过电灯,寨子里绝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经历。他还有一块手表,也是癞子坪人见过的唯一不是活物但长了腿的东西。但这么大的干部来癞子坪的确出乎意料,他一时有些激动,有些紧张,也就有些语无伦次。

兰明福放松下来是听杨茂林说起“野猪”的事后。他略带腼腆地说,那是我们养的猪,只是没有圈,满山跑,看起来跟野的一样。

话音落处,一条牛“哞”地叫了一声。杨茂林哈哈笑道:露黄了露黄了,连牛都在笑我们了。

那头牛的现身让彭玉祥生起疑窦。来的路上,一个乡干部告诉他,因为没有路,古路村没有马;因为地薄到没不过犁口,癞子坪种地用不到牛,因此这里是没有牛也没有马的“风马牛不相干”之地。眼前这头花牯牛长得膀阔腰圆、膘肥体壮,又该作何解释?

听了他的话,花牯牛又抬头叫了一声。兰明福这才告诉他,这头牛是五年前出生不久被买上山的,它的唯一用处,是供大家观看,解闷。

别说乡下,那时候城里只怕也还没有“宠物”一说,因此,用瞠目结舌来形容彭玉祥当时的感受就有些词穷了。而癞子坪的神秘和神奇,刚刚在兰明福口中揭起冰山一角。

猪崽背进古路村就不可能活着出去。县供销社曾派出两批工作人员来古路村收购毛猪,派来的人一拨到了癞子坪,一拨才到一线天就迈不开步。扯着藤子把猪背下山,知道自己没那能耐,他们同时相信,当地人也没这本事。回去总是要扯个回销的,他们报告领导,古路村就没有上了一百二十斤的毛猪。明明是在撒谎,他们却一点不怕被戳穿,他们心里有数,管事的人下辈子也不会去那里。

养大的猪下不了山,嫁进山里的女子,好些也是直到终老也没回过娘家。村里能下山的,通常只是些精壮男子,但也不经常去,只在不得不去之时,带上些轻便如麝香、花椒之类的东西到金口河,换回些盐巴、土布、农具,其他大部分生活所需都靠自给自足。

不散伙的“大锅饭”一多半也是给这环境逼出来的。大概是从癞子坪升起第一缕炊烟开始吧,那条烟带就把大家扎成了一捆。抵御外敌不能分彼此,实际上,癞子坪的人也少得分不出彼此来,于是大家的团结用不着口号就到了口号不能抵达的程度。几百年前这样,几百年后还是这样。十多户人耕种着近百亩土地,活儿都是排着顺序一家家干的,这天干谁家的活儿,全生产队六十多个人这天都在谁家吃饭。谁家人多、谁家人少、谁家吃亏、谁家占了便宜,没人在意这个。无形之中,“公共食堂”就建起来了。“大锅饭”一直吃到20世纪80年代“划地到户”也就不足为奇——当然,当时的彭玉祥也不会想到这口“锅”会用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