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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像棒头草那样活着(2)

3. 像棒头草那样活着(2)

书名:古路之路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182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6

杜绍英和老书记刘世金是两口子。老书记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被子弹打穿右肩,核桃大的伤疤跟了他大半辈子。刘世金也是来古路村落户的外地人,抗美援朝纪念章抬高了他的威望,形影不离的枪伤也随时替他说着好话,因此,他不仅当了村支书,威望还不是一般的高。听说老书记家房子起火了,弯腰劳作的人们像压紧的弹簧骤然弹起,打直身子就朝老书记家跑。人们的叫喊声在空气中串成一张网,以斑鸠嘴为中心,覆盖了方圆两三里地。声音是有颜色的,喜悦的声音明亮,烦恼的声音枯黄,恐慌的声音是半透明的黑色。那个无云的晴日上午,人们眼前蓦地黑了下来。路突然变长了,腿突然变短了,时间突然变得笨重了,不然怎么跑不到,老是跑不到。

杜绍英是被人推着跑回家的。骆元香的那一声喊她并没有听到,李其周的声音她也没听到。她听到的是后来在空中联了网的声音,只是“老书记”三个字也从网眼里漏掉了,她从一个矮坡下加入人流,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呷哈早立下规矩,一家人有事,家家都要站出来。你不站出来自然会有人在你面前站出来。

我曾亲眼看见大火吞掉一座房子。也是靠近正午,也是朗朗晴空下,也是无数人争先恐后往事发地赶。不像人吃掉一个饼子是从皮咬到馅,火是先吃掉房子的馅,才去剥它的皮。在远处你只看到浓烟滚滚,到了近前才看见火,翻滚着、推搡着、咆哮着,想要把墙推倒,把屋顶揭开,不顾一切的样子,不可一世的样子。房顶也有火,准确说是火光。火舌是躲躲闪闪的,羞羞答答的,像是红色,又像是黄色,更像是白色。这是火的阴谋,不动声色,就把事情干得轰轰烈烈。火唯一不掩饰的是它的声音。砖头掉落的声音,木杆炸裂的声音,掀翻一切的声音,制造安静的声音,都是它的声音。我还看见过一篇文章,介绍火的杀伤力,说火可以把十厘米厚的钢板烧得跟纸一样薄,把一米厚的水泥隔离墙烧成粉末,把钢管烧得叫出声来。所以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老书记家那一场大火,但那一幕此刻仍逼真地发生在我的眼前。有人试图冲进屋去打火,被人抱住了。有人打来几盆水慌慌张张往火上泼,水却半路跌落下来。杜绍英绝望了,两只手软软地垂着,晃荡两下,整个身子就垮在了地上。火苗这时冲破屋顶封锁蹿到空中,杜绍英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火越烧越旺,火苗越长越高。她感到自己的心被烧出了一个洞,疯长的火苗,抬高了她的绝望。

赶快把申绍强家的瓦揭了!也不知谁大吼了一声,被火光逼得往回退出一截的人们才反应过来——与熊熊燃烧的茅草房相隔不过两三米的申绍强家瓦房东头已冒起浓烟。一眨眼就有十多个小伙子顺梯子爬上申家屋顶,掀瓦的掀瓦,拆椽子的拆椽子;另有十多个人喊起号子,硬是用背撞、用肩膀扛,将申家用杉木和茅草搭建的龙门子推得四脚朝天。

申绍强家这边,火势终于在人们紧急划定的防线前低下头来,而此时的刘世金家已被烧得只剩一地废墟。刘家喂了四头猪,有三头不知什么时候撞倒圈门冲了出来,身上皮毛烧得有一块没一块。人们忙着救火时,也没见它们声张,这时候见人们有了空当,一头头叫得声泪俱下,像是喊疼,更像是在喊冤。自家土墙被大火烤得裂开一条口,李国恩也来不及心疼了,他对刘世金说:老书记,还有一头猪呢,你不去找找看?

这句话他不是对着老书记这个人说的,他是对着这个称呼说的。他以为老书记这会儿正躲在哪儿伤心难过,就想找个话茬,引老书记从废墟里抬起头来。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刘世金。其他人也没看见。几个年轻人围着废墟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依然没有看见。

这时,“哇”一声哭腔划破了斑鸠嘴的上空。杜绍英哭天喊地说,老刘他今天没下地,莫非在屋里没出得来?!

紧张的情绪重新将现场包围得密不透风。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想象,村支书李国清和村主任骆国龙从人群中拨开道缝,小心翼翼进入废墟。前前后后找了一通,依然一无所获。人不在这里,就在别处,这么想着,两个人放宽了心,一前一后往外走。走到猪圈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柴草燃成的碱灰被风吹开,骆国龙先看见半边烤焦的猪头,接着,又看见了人的一只手!

刘世金手上的煤油灯不小心把房子引燃,扑救一通,自感回天无力,他才想起逃命。这时浓烟已经熏得人不辨东西,误打误撞,他钻进了猪圈。恰巧这时候猪圈垮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想象,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在我后来的采访中,不管李国恩还是申绍强,都觉得骆国龙的分析不无道理。

古路村到2009年还没通电,煤油灯在村里欠下的血债不是第一笔了。

同在斑鸠嘴。方劲田下地劳动,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中。也不知怎么就把床点燃了,姑娘被活活烧死在家中。四岁的孩子从灰里掏出来时,只有冬瓜大一团。这是1985年的事。

1986年,一个不小心,三组的甘秀华把自家房子烧得片瓦不存。一家老小被临时安置在村小,靠吃百家粮糊口度日。

之后又发生了几起火灾。再次闹出人命是1997年,“五保户”尹国庆的两间茅屋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被烧得蜷成一团的尹国庆被人们就地掩埋。挖坑时,发现他家煤油灯的灯管被烧得曲里拐弯。

埋葬尹国庆时,人们一并埋掉了那根灯管。整个过程短暂而安静,无边的安静弥散在他们的怨恨里,似乎又拉长了那个过程。他们恨的不是那根灯管,他们就是那根灯管,只是暂时还没有被黑暗埋掉。那只是迟早的事,如果日子就这样沿着惯性过下去。无处不在的黑暗让他们窒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在日月同辉的青天白日下。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角落,大概是这个角落以外的世界并不知道的。这让他们的存在变得不真实起来,有一种类似棒头草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