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辈子已经死过四五回(1)
书名:古路之路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084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6
记忆是有骨气的。
除了呷哈的传说,除了不堪回首的血色往事,从老人们手中接过来的时间碎片,骆国龙并不舍得洒落一星一点。他说:老人们讲,我们的祖先初来这里,住的是岩洞。后来的很多年,包括我爷爷那一辈,仍然住岩洞或者草棚。那时地里只产荞子,连刀耕火种都说不上——连锄头也是木制。肉食全靠打猎,全拜山神所赐。捉到野物不用刀杀也不拿开水烫毛,直接用石头棍棒伺候,打死后连皮带毛放火上烧烤。有时也把皮剥下来,在皮的边缘开几个孔,吊在火塘上方烧水煮肉,一口“锅”可以用七八天。不管“解决”野鸡还是家禽,刀也派不上用场,一手抓着鸡头一手抓着鸡身,往反方向一扭,搞定。到了天黑,晒干的脚基草往地上一铺,火塘边的空地就成了床。盖的也没有,后背烤热烤前胸,前胸烤热烤后背,像如今夜市上的烧烤……国民党统治时期同样昏天黑地,又派粮又派款的,连吃口饱饭都只有在睡梦里才能实现。后来就解放了,但当时国家穷,生活的方向一时没调过头来。接着是土地改革,贫苦人家有盼头了,后来办合作社、“大跃进”,接着三年困难时期,然后是“文化大革命”……1978年改革开放,说起来是一场好雨,可古路山高地薄,地薄不藏水,日子也没见好过到哪里去……
说着说着,自己过过的日子就从古路村的薄土里被刨了出来。就像一个人从黑屋子里走到阳光下,脚步会因了光线变化带来的不适而变得迟疑,骆国龙突然收起话头,定定地望着我,好像他要说的话玩了挪移大法,藏到了我的身后。过了好一阵他才梦呓般缓缓说道:实际上,我这辈子,已经死过四五回了!
不知该用诧异、难过还是惊骇来形容这一句话撞击在耳膜时我的感受,但我知道,骆国龙活过来了,从往事中活过来了。我面前的这个老人,成了一个容器,一只酒缸。过去几十年的光阴像酒一样酿储其中,现在,是该一碗一碗舀出来了。
再高的浪头也要落下,再犟的马也要被缰绳套牢,再烈的酒也会在时间的劝解下变得柔软、温和。
骆国龙出生于1949年8月27日。很多人的生活都是从五六岁开始展开,在那之前,都是活在大人记忆里,自己的影子连一张都找不齐整。骆国龙人生的开场白因此很是有些与众不同——?一个人的一生,竟然可以从一场死亡开始。
事情说起来也简单。山上野兽多,都是些好逸恶劳的主。苞谷刚刚灌浆,还是一泡水的时候,猴子就坐不住了,成群结队窜进地里,掰一个啃一口扔一个,再掰一个啃一口扔一个,一副暴发户做派。这是在碗里夺食呀,而且是暴殄天物,种地的当然大光其火。光生气不顶用,得派人到地里去撵。六岁出头的骆国龙就是这样被撵出家门的。一起被撵下地的还有姐姐和弟弟。别看人小,到底也是三人为众。更重要的是小人儿背后一般都有大人撑腰,猴子猴精着呢,再怎么也要给三分薄面。
那天把猴子赶跑后,浑身力气也跟着不见了踪影。姐姐灵机一动,在棚子里生起火堆。苞谷籽儿噼噼啪啪在火坑里炸裂开来,一股夹带着糊味的香气顺着烟雾钻进鼻孔。到底是孩子,那时也还没来得及背《三字经》,也没有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三姐弟因为分“脏”不均,你争我抢起来。骆国龙眼尖手快,抢了个大点儿的,瞅准空子夺路就逃。姐姐伸手去抓,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影子只是一晃,眨眼就没。姐姐气得大叫一声:饿死鬼呀!
“呀”字后的惊叹号是由一个声音打上去的。听到“咚”一声闷响,姐姐心下一紧,糟了!
棚子搭在一个石包上,为的是在同猴群的对峙中占据有利地形。石包差不多两米高,人立其上,阔大的苞谷地一览无遗。骆国龙慌不择路,从石包上栽了下去。
姐姐冲过去一连喊了几声,骆国龙都是一动不动。以为他在装怪,弟弟伸手挠他痒痒,他同样一动不动。姐姐和弟弟不由得抱头哭了一场——骆国龙死了,爹妈就算不把他们打死,多半也会把棍子打断几根!
人死了总是要埋的。他们想挖个坑把骆国龙埋掉。把人埋掉,回去扯个谎,就说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或者被猴子抢走了,这样,大人就能省下几根棍子。只可惜,泥土不过半尺厚,土下面是石头——大到没边儿的石头。
还是让爹妈把自己生的娃亲手埋掉吧。回家报信的路上,八岁的姐姐一再告诫五岁的弟弟:无论如何,别说我们追过他!
只是摔晕过去的骆国龙在爹妈赶来之前醒了过来。由于他和姐姐弟弟口径不一致,回到家,“偷天换日头”的三姐弟无一例外挨了一顿好打。
骆国龙那次挨打,说到底是因为大人后怕,是出于对他的爱和心疼。那时父母的肩膀还宽,生活的诸多不易,都被他们遮挡在了娃娃们的视野之外。直到有一次,当父亲的指印清晰印在自己脸上,骆国龙才头一次看透了生活的残酷,看清了父母在贫穷包抄下手无寸铁的无可奈何。
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父亲决计向运气开口,讨要一家人第二天的口粮。他在乐山与雅安交界的被称作“怕欠”的一道崖下安了套子,第二天一早,让骆国龙去看看有没有搞头。怕欠这地方骆国龙是去过的,不过还是在一两年前,跟在父亲身后。那是石王山的深山老林,人一进了老林,阳光就找不到他了,一团团阴影从四面八方压下来,阴森森的,让人很容易想起小时听过的鬼故事。要是有一首《大王叫我来巡山》这样的歌吼一吼,倒也可以壮壮胆,可哪有啊。彝歌他倒是会几首,只是那时的彝歌跟日子一个调性,一唱起来,只怕更是日月无光。一慌神,骆国龙就迷了路;一迷路,整个人更加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