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从中关村出发(1)
书名:古路之路作者名:陈果本章字数:2263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56
最白的云都汇聚到这里来了吧。天也似乎不好意思,不使出全部的力气去蓝。楼房的“森林”一望无际,显得见惯不惊,该高高,该矮矮,高也高得天经地义,矮也矮得不卑不亢。下班前的阳光温情脉脉,风又是不染纤尘的、明眸皓齿的、带着银杏叶浅显纹路与素淡气息的,不动声色与你撞了个满怀,一闪,又撞一个满怀,非要在人脸上涂下点舒服的颜色不可。似乎是经过了精密计算,眼前情景把情景中人的眉眼高低控制在了一个理想的数值,多一点显得傲慢,少一点便是忸怩。人们匆促或是舒缓地从身前走过,匆促是胸有成竹,舒缓是成竹在胸。车流制造着热闹,而这热闹又有所节制,稳慎但不失激情,流畅而不显放纵。
这是京华应有的模样,中国该有的模样。国庆节的两天前该有的模样。每一天都该有的模样。
如果恰巧有一架无人机在航拍,而且恰巧在我站立的上方眨巴眼睛,或许会给我留下一个镜头:站在中关村大街正当中——当然是天桥正当中位置——我把双手插进裤兜,借以让整个身体进入一种松弛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视线和街面保持平行,街上车水马龙,给人一个错觉,路也奔流不息,街沿两侧楼宇“唰唰唰唰”往后退让,充满秩序感的脚步声从耳畔“呼呼呼呼”掠过,细细辨析,有家事国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
有一些风是从我左侧十米开外一道院墙里加入进来的。刚刚过去的五天,在这座与中关村大街一墙之隔的著名学府里,以一个短训班学员的名义,我聆听了一系列高端前沿的讲座,课题涉及国际形势与国家周边安全,涉及中美贸易战,涉及领导理念、领导艺术,涉及中国传统智慧和人文素质提升……专家说,2017年,中国创造国内生产总值八十二万零八百亿元,2020年预计达到九十万亿元。专家说,中国大豆严重依赖进口,2017年国产一千四百万吨,进口九千五百万吨,进口额占全球大豆贸易的百分之六十。专家说,美国个人消费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超过百分之七十,中国社会消费品零售额在不断增长的背景下,2017年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为百分之四十四点二八。专家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刚取得了一点成绩,有人就开始心浮气躁,忘了自己的斤两,专家教我们如何跑赢M2……讲到如何跑赢M2的专家又说,我们这些老师一般都有两套房,这一带房价大约每平方米十万元,我们得做出应对,多出来的一千来万下一步是继续存在房子上呢,还是抽出来炒股,或者投资其他……
这次短训对我是一个不小的冲击。说“不小”还不准确,应该说是“巨大”。小与大通常互为参照,一定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眼下的中国正是如此,作为一个农业大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有七亿四千万农村贫困人口成功脱贫。即使这个数字已然不小,到2017年,现行标准下,全国仍有农村贫困人口三千零四十六万,贫困县六百七十九个。没有农村的强盛,中国是跛脚的中国;没有乡村振兴,城市机车就失去了前行动力。基于此,基于民生与民心,基于国家形象与历史责任,基于一个民族更高远的志向和目光,2018年1月2日和2018年6月1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先后下发《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和《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三年行动的指导意见》。不管是文件出台的层级与节奏、内容关涉的广度与深度,还是制度设计的周期之长、配套政策的力度之大、动员参与的力量之强,应该都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吧。如果这个判断成立,“三农”工作也就是中国当前重中之重的工作,“三农”问题也就是这个时代大过一切的问题。而这个大到极致的问题在这间教室里又小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位说到大豆的教授,顿也不打就将话题转移到了她的房产上去,似乎大豆问题本身也不过就是一粒大豆。
——这么说的意思本身不是对大豆教授表达不满,或者对主办方的课程设置提出异议。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扩展到一个短训班也是这样,不可能四面出击,横扫千军。大豆教授要讲的是中美贸易战,短训班要解决的是学员视野问题,学员视野是不是应该与占据了中国陆地最大面积的农村有所重叠,这是另一个问题。就像来中关村之前我刚刚去过一趟四川省雅安市汉源县永利彝族乡古路村也是出发之前题目就已命定。此前不久,我去这个村子采访,写下的一篇小文登在《人民日报》,天地出版社漆秋香女士恰巧看到了,她约我为古路村也是为她所在的出版社写一本书,更近距离、更宽视角、更多维度地打量这个独一无二的村庄。漆女士热情而执着,我不得不作出回应,容我再想一想,再看一看,并利用2018年中秋节又去了一趟古路村。结束对古路村的回访,我径直来到中关村,做了名牌大学的“冒牌学生”。
摘“牌”前一天,站在中关村大街天桥上,双手插进裤兜的我看起来神闲气定,内心却一片凌乱慌张。我羡慕眼前的一切——车有方向,人有方向,楼有方向,云有方向,夕阳西下有方向。而我没有。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邀约,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下这个村庄——热情、冷静、全景、精微记录下她的光明与幽暗、敞阔与逼仄、欢愉与疼痛、从容与焦虑。
无意识地,也可能是有意识地,我摸出手机,打开收藏夹。也许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我竟然试图借助它的力量抚平情绪——
古路飞歌
来源:2018年9月8日《人民日报》
一条路
第一次下山那年,骆朝珍二十五岁。她想赖着不去,丈夫兰明福眉毛一挑,一根长绳就系在了她的腰身。
一开始路还有个羊肠形状,走着走着,便像斜着刀口斫过,越往前,越显出机锋凌厉。待到隐约能听到大渡河的吼声,山路突然消失,一道断崖,把十几丈高的悸惧抛到她跟前。
兰明福将一根扁担藤塞到她手中,然后对着她的耳朵,扯开嗓子重复了三次:“攥紧,别怕,慢慢梭!”
扯着青藤荡秋千,这是要把自己打回一只猴子吗?而在一根藤蔓眼里,人根本就连猴子都不如!一阵河风哽咽着从谷底抬起头颅,骆朝珍看见自己的眼泪在风中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