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集团的民族构成(4)
书名:西南联大国史课作者名:陈寅恪 等本章字数:2016更新时间:2024-05-30 14:11:35
寅恪按:《通典》一九七《边防典·突厥传》上与此同,盖皆源出《太宗实录》也。唯无“太宗不纳”之句,当是杜氏略去。又“拓拔”作“柘羯”,尚未经后人误改。《旧唐书》六二及《新唐书》九九《李大亮传》纪此事,俱只举酋长之名,而《通鉴》一九三贞观四年秋九月条则不著酋长之名,而以“西突厥”一语概括之,盖柘羯一种原在西突厥范围内也。又两唐书《李大亮传》俱言太宗从大亮之请,与《贞观政要》不合,鄙意《吴书》似得其实,而两唐书《李大亮传》乃后来修饰之词,故君卿于此阙疑耶?然则东突厥之败亡,必有少数柘羯因之东徙者矣。所谓东突厥之复兴者,即综考上引史料,诸胡人入居河朔或归降中国之时代大抵在武则天及唐玄宗开元之世。而此三十年间中国东北方胡族之活动其最有关大局者,莫过于东突厥之复兴,即骨咄禄、默啜兄弟武力之开拓远及中亚,竟取西突厥帝国之领部置于其管制下之事实也。关于东突厥自颉利于贞观时破灭后至骨咄禄而复兴之始末,非此所能详及,兹唯就两唐书所载东突厥复兴与西突厥关系之史料略引一二,以供推证焉。
《旧唐书》一九四上《北突厥传》略云:
骨咄禄,颉利之疏属,自立为可汗,以其弟默啜为杀,骨咄禄天授中病卒。
骨咄禄死时子尚幼,默啜遂篡其位,自立为可汗。
默啜立其弟咄悉匐为左厢察,骨咄禄子默矩为右厢察,各主兵马二万余人,又立其子匐俱为小可汗,仍主处木昆等十姓兵马四万余人,又号为拓西可汗。
初默啜景云中率兵西击娑葛,破灭之。契丹及奚自神功之后常受其征役,其地东西万余里,控弦四十万,自颉利之后最为强盛,自恃兵威,虐用其众,默啜既老,部落渐多逃散。
〔开元〕四年默啜又北讨九姓拔曳固,战于独乐河,拔曳固大败,默啜负胜轻归,而不设备,遇拔曳固迸卒颉质略于柳林中,突出击默啜,斩之。
同书同卷下《西突厥阿史那弥射传》附《孙献传》云:
长安元年充安抚招慰十姓大使,献本蕃渐为默啜及乌质勒所侵,遂不敢还国。
同书同卷《阿史那步真传》云:
自垂拱已后十姓部落频被突厥默啜侵掠,死散殆尽。及随斛瑟罗才六七万人,徙居内地,西突厥阿史那氏遂绝。
同书同卷《突骑施乌质勒传》云:
突骑施乌质勒者,西突厥之别种也。乌质勒卒,其长子娑葛代统其众,景龙三年娑葛弟遮弩恨所分部落少于其兄,遂叛入突厥,请为乡导以讨娑葛。默啜乃留遮弩,遣兵二万人与其左右来讨娑葛,擒之而还。
综合上引诸条,可知东突厥复兴后之帝国其势力实远及中亚,此时必有中亚胡族向东北迁徙者。史言“默啜既老,部落渐多逃散”,然则中国河朔之地不独当东突厥复兴盛强之时遭其侵轶蹂躏,即在其残败衰微之后亦仍吸收其逃亡离散之诸胡部落,故民族受其影响,风俗为之转变,遂与往日之河朔迥然不同,而成为一混杂之胡化区域矣。夫此区域之民族既已脱离汉化,而又包括东北及西北之诸胡种,唐代中央政府若欲羁縻统治而求一武力与权术兼具之人才,为此复杂胡族方隅之主将,则柘羯与突厥合种之安禄山者,实为适应当时环境之唯一上选也。玄宗以东北诸镇付之禄山,虽尚有他故,而禄山之种性与河朔之情势要必为其主因,岂得仅如旧史所载,一出于李林甫固位之私谋而已耶?
更总括以上所述者论之,则知有唐一代三百年间其统治阶级之变迁升降,即是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所鸠合集团之兴衰及其分化。盖宇文泰当日融冶关陇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以创霸业;而隋唐继其遗产,又扩充之。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来此关陇集团中人物,所谓八大柱国家即其代表也。当李唐初期此集团之力量犹未衰损,皇室与其将相大臣几全出于同一之系统及阶级,故李氏据帝位,主其轴心,其他诸族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而将相大臣与皇室亦为同类之人,其间更不容别一统治阶级之存在也。至于武曌,其氏族本不在西魏以来关陇集团之内,因欲消灭唐室之势力,遂开始施行破坏此传统集团之工作,如崇尚进士文词之科破格用人及渐毁府兵之制等皆是也。此关陇集团自西魏迄武曌历时既经一百五十年之久,自身本已逐渐衰腐,武氏更加以破坏,遂致分崩堕落不可救止。其后皇位虽复归李氏,至玄宗尤称李唐盛世,然其祖母开始破坏关陇集团之工事竟及其身而告完成矣。此集团既破坏后,皇室始与外朝之将相大臣即士大夫及将帅属于不同之阶级。同时阉寺党类亦因是变为一统治阶级,拥蔽皇室,而与外朝之将相大臣相对抗。假使皇室与外廷将相大臣同属于一阶级,则其间固无阉寺阶级统治国政之余地也。抑更可注意者,关陇集团本融合胡汉文武为一体,故文武不殊途,而将相可兼任;今既别产生一以科举文词进用之士大夫阶级,则宰相不能不由翰林学士中选出,边镇大帅之职舍蕃将莫能胜任,而将相文武蕃汉进用之途,遂分歧不可复合。举凡进士科举之崇重,府兵之废除,以及宦官之专擅朝政,蕃将即胡化武人之割据方隅,其事俱成于玄宗之世。斯实宇文泰所创建之关陇集团完全崩溃,及唐代统治阶级转移升降即在此时之征象。是以论唐史者必以玄宗之朝为时代画分界线,其事虽为治国史者所得略知,至其所以然之故,则非好学深思通识古今之君子,不能详切言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