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

自从冰河世纪结束以来，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人类一直生活在相互隔绝而又各自独立的几块陆地上，没人知道地球是方还是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生活在世界的中心。

正如中国航海者从来没有到过欧洲，欧洲航海者也对中国一无所知。

在15世纪以前，欧洲船基本上都只是围着欧洲的海岸线航行，向东最远不会超过黑海，向南最远到达地中海，向西不会超过英吉利海峡和北海，向北则止于波罗的海。

也就是说，直到1492年之前，欧洲的船只仍然没能超越欧亚贸易路线的最西端。

很多历史学家将1492年视为人类历史的一个分水岭，从此刻开始，真正的世界史开始了。大航海时代的世界才真正地连为一体。

在此之前，大西洋一直是一道欧洲的栅栏和终点；在此之后，它成为一个桥梁和起点。从那时起，往来频繁的海上贸易和征服改变了欧洲，也改变了这个世界的版图。

法国诗人瓦莱里曾经叹息：“欧洲只是欧亚大陆上一块小小的海角啊！”弗洛姆指出，从文化上讲，欧洲是人类最幼小的婴儿，却发展了财富和武器，使它几百年来一直是世界其他地区的主宰。

在郑和之后的一个半世纪中，文艺复兴方兴未艾，人的意识开始觉醒。欧洲人对于人类的居住地，以及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等传统认知，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作为文艺复兴的重镇，威尼斯可算是一个早期版本的海洋帝国，尤其在海外殖民、海权控制、贸易至上等几个方面，可称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和英国等后来者的祖师爷。威尼斯为后继者提供了一个榜样，那就是小国也可以通过帆船航海来称霸全球。

在威尼斯之后，地中海已经放不下欧洲人征服世界的雄心。

借助帆船，人类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所有大洋之滨，文明世界的范围突然间扩大了。欧洲由此成为亚洲、非洲和美洲之间的中心。

虽然欧洲具有临海的地理特点，但促使欧洲人下海的一个重要前提，是造船技术，这使他们更易于开展跨大陆航海探险和跨大陆海战。尤其是西欧，他们可以接触到两套独特的航海造船传统，一套是来自地中海，另一套是来自大西洋、北海和波罗的海。

在14—15世纪，葡萄牙人结合了双方的特点，先是创造出小型轻快帆船，之后又创造出卡瑞克帆船，使他们能够沿着非洲海岸远航。

小型轻快帆船借鉴地中海造船技术，尺寸介于桨帆船和大西洋商船之间。卡瑞克帆船体型更大，有更大的空间装载货物，此外还拥有更强的顺风航行能力。

欧洲在经济上的自由主义、在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多元化以及知识自由的结合，这些因素不断互相作用，最终造成了“欧洲的奇迹”。此外，欧洲有历史悠久的远征传统。在某种意义上，海外扩张只是这一传统的继续。

“欧洲没有一个国王颁布禁令，禁止海外冒险事业；相反，各民族君主国展开了狂热的竞争。”用历史学家彭慕兰在《大分流》中的说法，海外征服本身就是欧洲内部激烈的军事竞争的结果。

但在中国指南针和阿拉伯三角帆技术传入之前，欧洲人是不会到世界“边缘”去冒险的。

13世纪之后，船尾舷代替了陈旧的、低效率的边舵。此外，欧洲人还发明和改造了诸如罗盘、六分仪、海图、三角帆、三桅帆船等工具或技术，发现了大气环流系统，特别是虚拟经纬度的创立和三角函数理论的发展，使得欧洲人从思想上超越东方世界，同时也具备了在各种复杂气候条件下进行远航的能力，不再“靠上帝和推测航行”。

在郑和船队第一次进入印度洋时，欧洲刚刚从黑死病的灾难中慢慢恢复过来，古希腊文明的火种照亮基督教世界的天空。

在文艺复兴的大背景下，已经尘封了1200多年的《地理学指南》在欧洲引发了一场地理革命—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地圆说彻底打消了航海家从地球摔向地狱的忧虑。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本著作中由托勒密绘制的世界地图谬误百出。比如，非洲和南极紧紧相连，除欧洲、亚洲、非洲以外，世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海洋，赤道没有动植物生存，等等。

但比起那些神话传说来，它至少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地理信息—只要绕过非洲大陆，就可以到达富饶的东方，那里有无数的黄金和香料。

我们现代人看这段历史，最为感到惊奇的，并不是大航海所发现的黄金和香料，而是那种跨越海洋去冒险的狂妄的冲动。

人是陆地动物，即使航海技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仍不足以改变一直以来这个残酷事实—远距离的航海，如同一场死亡陷阱里的游戏，这甚至比20世纪的月球探险更加危险。

海上探险充满苦难与死亡。除了导航时计算错误而走上死路的风险，还有就是驾船航行万里，船身漏水和索具松脱是家常便饭，就连船锚也容易遗失。

根据葡萄牙官方记录，1580年至1610年，约有35艘贸易船毁损。1550年至1650年，葡萄牙因失事或遭敌人攻击，共损失约130艘船。同样，1601年至1620年，从英国出发的81艘远洋船，最后仅有35艘返回英国。

对葡萄牙这样的小国来说，向东方进行远洋探险更是无比艰难。

船队每次出发，都需要根据大西洋和印度洋的季节风向，选择特定日期和行程路线，同时计算好返程时间。一旦错过合适的季风，就可能再等上很长时间。即使一切顺利，往返需要的时间也在一年以上。

打个比方，就像是如今的宇宙飞船，要通过捕捉行星轨道的最近距离，来完成星际航行。

让人们离开熟悉而温暖的土地和家园，挤进狭窄肮脏的船舱，在看不见陆地的大海上，借助海风，向着一个一无所知的地方漂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和决心？然而，在15、16世纪，在西欧就有许多人，他们却将此事当作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为了像所有男子汉都想要做到的那样，为上帝和皇帝陛下服务，将光明带给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们和发财致富”，欧洲征服者驾着帆船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