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1)
书名:西南联大文化课作者名:冯友兰 等本章字数:2775更新时间:2024-06-06 16:43:03
罗庸
这是一个很陈旧的题目,已经有许多人讲演过或作过文章。我所以还要讲这个题目,只不过想述说自己的一点看法。我根本不懂外国诗,也不大懂中国的新诗,这里所谈,大半是根据中国旧诗而说的。
诗人一名,大概在战国时就有了。《楚辞·九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从此便成为两汉人习用的名词。
辞赋兴起以后,又有了“辞人”一个名词,与诗人相对待。扬子《法言·吾子》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足见汉人把诗人看得很高。
六朝人尊视屈赋,以为上不类诗,下不类赋,于是又造了“骚人”一个名词。昭明太子《文选序》说:“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赋,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后人遂以骚人之文,与变风变雅等量齐观。李白《古风》:“龙虎相啖食,兵革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正袭《文选序》之意而来。大致自战国至盛唐,诗人骚人,始终是很尊贵的名词。
宋代以后,忽然又有“墨客”一个名词岀来,与骚人相对待。这名词不知始见何书,但彭乘的笔记就题名《墨客挥犀》。自从这名词出来以后,凡能作两句歪诗者,就都以骚人墨客自居。其名愈俚,其实愈滥,几至不可究诘。但有一件事是好的,便是从此很少有人唐突诗人这一个尊称。
近二十年来,新诗发生,由外国诗的影响,诗人一名,才又在新文坛上出现。于是,凡有一两本诗集岀版者,大家便群以诗人呼之。诗人一名,几乎代替了当日的骚人墨客。
我不知道在外国是否应当如此,若在中国,诗人一名,是不应该如此滥用的。
所以,诗人这个题目,有重讲一次之必要。
记得闻一多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曾经说过,“诗”和“志”古来本是一字,志就是史志,所以诗人也便是史官。这话非常确切。《毛诗·关雎序》说:“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孟子也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可见诗之用即史之用,诗人也就等于秉笔的史官。
史官是多识前言往行的,所以诗人必须是蓄德的君子。《易·大畜象辞》:“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小雅·四月之卒》章:“君子作歌,维以告哀。”这作歌的君子,便是诗人。
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便是博文约礼的工夫,《论语·雍也》篇:“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颜渊赞叹孔子,也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所以诗人必须好学下问,虚己受人,内之为集义择善之资,外之为鉴往知来之助,迨其深造自得,由博反约,自然卓尔有立,笃实光辉。诗人之大本大源,全在于此,试看大小雅里那些忧时念乱的诗人,哪一个不是多识前闻,强立不反的?如《大雅·召旻》之五章:“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七章:“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于乎哀哉,维今之人,不尚有旧!”如《小雅·小旻》之四章:“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如果不是娴习史事,深明于治乱之故,如何说得出来?就是屈原,也是因为“明于治乱”,才能坚决地说“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的。后世诗人,如陶渊明,也是“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才能“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穷节”的。如果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纵令终日俪白妃青,嘲风弄月,正是孔子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者,如何算得诗人。
君子是“无终食之间违仁”的,所以诗人必须纯是一片民胞物与之怀。因为仁者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视天下一物未康,即亏吾性,才能够同天下之忧乐,忘一己之得失,此非真能克己复礼者不知也。三百篇之伟大不可及,正在此处。如《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僭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如《小雅·节南山》之五章:“昊天不佣,降此鞠汹。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以及《大雅》的《板》《荡》,《小雅》的《正月》《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各篇,莫不悃诚恻怛,字字血泪,而绝与作者个人之得失荣辱无关。自诗教废坏,作者之心量日狭,蔼然仁者之言,日以少见,除了《离骚》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杜子美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颇得诗人之旨外,如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元白《新乐府》,只算得“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此外硁硁自守,归洁其身者流,都只算得自了汉,不得称为诗人的。如终日孜孜,只在自身利害上打妄想,便是不仁之甚,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者,此正诗人之所悲愍,又如何算得诗人!
多识前言往行便能彰往察来,所谓因革损益,百世可知,才能于其所学,确然不惑,所以诗人必须是事烛几先的知者。因为真能克己复礼者,必能寡欲养心,此心不为物蔽,则深静虚明,无微不照,所谓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也。如《小雅·正月》之四章:“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如《魏风·园有桃》:“园有桃,其实之殽。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所谓“视天梦梦”“其谁知之”,皆众人皆醉,诗人独醒之境。以一醒处众醉,虽大声疾呼,终无救于沦胥,此千古人类之悲剧也。屈原最能不疑于其所行,所以《离骚》里一再地说:“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真可谓掬出肝胆。此后如杜子美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悲陈陶》《悲青坂》《留花门》,白乐天《新乐府》里《立部伎》《时世妆》各篇,都有见微知著的意思,去风雅未远。诗人之即为哲人,正在此处。若乃奄然媚世,随波逐流,甚至长君之恶,文过饰非,则是侧媚小人,曾俳优之不若者,又如何算得诗人!
知者必不惑,仁者必有勇,所以诗人必能以天下为己任。孔子的“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孟子的“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最能见此精神。屈原的“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更纯是一片迈往之怀。盖有猷有守则必欲有为也。但必须真是能知能仁,才不是欺人之谈,否则徒作大言而已。如杜子美的“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大概还有几分把握;像李太白的“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恐怕便是无验之谈了。后之作者,或离群绝世,甘自隐沦,或猖狂妄行,大言欺世,都是不得中行,有违敦厚温柔之旨,都算不得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