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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2)

书名:西南联大文化课作者名:冯友兰 等本章字数:2596更新时间:2024-06-06 16:42:35

三、中国文化的过去。就历史演变而言,吾国文化约分四期:一曰有文字历史之初至孔子,二曰由孔子至老庄,三曰由老庄至佛教入中土,四曰由佛教入中国至西洋文化东来。今先论第一期。今日中国文化,长江上下游与黄河流域即已不同,然中国古文化的发展,基地在黄河流域,逐渐推广,故宇内大致同风。由《诗》之《周颂》、大小《雅》,《书》之《周书》中,吾人可知农业制度社会实为中国文化之基础,因之有家庭,有部落,有国家,而发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一贯思想。以此之故,人对物的要求甚低,其极乃至物质文明发生停顿的现象,亦以此之故,形成一种寡欲与知足的哲学,人与神的关系则由复杂而变为单纯,雅颂中所见或曰天,或曰帝,或称有皇上帝,如此而已。由此更产生对祖先的崇敬,所谓敬天法祖者是,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神三者关系实互相联络而一皆本于自然。如农业生产,须看天时,须顺四季变化,须知土壤之肥沃硗瘠,人力不能抵抗自然,只有随顺自然,至此天的观念与自然合为一体。对物亦以合于自然者为善为美,如园林布置,中国人以深合自然为美,与西人园林之剪截整齐者实大异其趣也。以是吾国文化极易统一,言人伦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家即是治国,言宗教则以天为对象,而此对象又不岀乎一心,所谓“祭神如神在”,称之曰如在,盖不以身外真有此一对象在也。对物则力能化物而不化于物,以化于物则“灭天理、穷人欲”也,然亦非离物远去,故曰格物。如此则天祖人伦万物皆备于我。万物皆备于我,则无一物在我之外,此圆满人格德行之完成则为仁,此孔子之所以必依于仁也。依孔子路向而行,言态度为向前的,言宗教则为哲理的,言人伦则必至无穷的广大,所谓圣人“人伦之至”者也。

儒者之精神厥在自强不息,然此阳刚之德,本自难能,而况乱离之余,人人有避世之念。老庄之说岀,于是天下风靡景从焉,老子态度为坐观成败,以此自高,其弊则为袖手旁观,逞私弄智,以他人之颠覆鸣自己之聪明。设墨者与儒者争,墨者必败。儒者与老子争,儒者必败。盖好逸恶劳,人情之常,老氏之论,正欲遐劳而求逸者也。

庄子之说,实有助于老子,复为老子树立深厚的哲学基础。今之人,每历艰险,必逃于庄老者以此〔余尝谓今日之吾国人之行为,百分之九十九为老庄末流,百分之一为孔子余荫。持此而欲同化西人,西人之受同化者,则为腐化也。持此而论中国之文化,其距中国之文化也,盖不啻千万里〕。老庄之说起,先遭破坏者为伦理,魏晋清谈家之蔑弃礼法,索隐行怪,盖其明验。

老庄之学实不能成为宗教,盖彼以自然为极高的哲理境地也。老庄之论尤不满于敬天法祖之说,其极遂流为玩世不恭;儒者格物,老庄外物,而后之学庄老者,则绝物。夫蔑弃礼法,固不能灭绝人性,因之使人格分裂,言行支离;逃于庄老者,往往拘滞名相,因之一变而为道教,其末流且降为五斗米道。求外物者并不能绝欲,而反堕于徇物,因相率为伪,习为故常,儒者建设的向前的精神并被击碎矣,此与儒者之诚意正心完全相反。如王衍之外形彻朗,内实动侠;谢安闻淝水之胜,至折屐齿,此均人格分裂之象,而国人乃深喜之,盖不自知其陷于矛盾也。

老庄之流毒未熄,而印度佛说又来,此为中国文化史上之第三期变化。佛说陈义至高,国人初则深闭固拒之,后则逐渐接受之,以可与老庄易三玄之说相通也,以可与儒者正心诚意之说相通也。于是佛老合流焉,于是佛老与儒学合流焉,于是有三教归一之说焉。理之在天地间,本可相通,且中人印人对物的态度亦不甚冲突,如老庄外物,佛亦外物,只有出家态度,则非国人之所喜,晋唐儒佛之争,率在此点。于是百丈禅师出,创为百丈法规,百丈法规实则僧农制度,此印度之所无。逮后之禅宗,与儒者尤为接近。宋明儒者,十八有禅,即此之故。佛教大乘教义为向前的,为发愿度生的,为欲入世而始出世的,实佛与儒为近,与道相远。然讲佛则必有和尚,和尚必须出家,出家之人,未必深通教理,其末流且无恶不为,侵蚀腐朽之极,使儒家精神愈抽愈空,外形日益僵化,至北宋而极。周程诸子出,忧心时艰,遂倡为道学以救其弊。理学之要端在反虚入实,变文从质,于晋唐以来潮流实为一逆流,惜乎大业未就,西洋文化已经东来,中国文化又遭受一新的打击,而有吾国今日之文化局面。

四、中国文化的现在。两千年来,吾国人之所赖以生活者,唯在不识不知之农民,与最幼稚之生产。自汉以来,士大夫之甘于下流者,复上下其手,为贪官,为污吏,为土豪,为劣绅,为刀笔,此种社会历宋元明清而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致国亡种灭者,以国人有共同的文化意识,且元清文化远逊吾人也。然自西风东来,国人乃惶惶然若失其屏障焉,所以致此之故,盖西人不仅有强壮之身体与丰富之知识,且富有金钱与坚甲利兵,此三者如三矢并发,洞穿吾胸;吾人所有,非儒非佛,其极必至疲惫不敢与之抗。故西人之来,吾人始则拒之,继则畏之,畏之不足,一变而为谄媚之。是以今日吾国对外人有两种不同之态度:一曰顽固派,以中国固有文化尽美尽善,不屑模仿外人,因之避外人若将说焉,盖即畏之也;一曰维新派,处处模仿外人,鄙弃吾国之固有为不足道,汉儿学得胡儿语,争向城头骂汉人,维新派有之,是则谄媚之也。避之媚之,两皆大谬,于是有折中者出,非守旧,非媚外,而欲以学术思想根本改造吾之文化焉。民国七八年之顷,倡为民主与科学并重之说,即世所谓五四运动者也。然言科学须提倡实业,须有资本,须有专门人才,吾无有也;言民主则国会制度须完备无缺,吾无有也。抗战以还,军火工业,悉操诸外人之手,而一息仅存之民主制度,其不亡者亦仅矣。瞻念未来,吾国之文化前途果将何若,诚有令人不寒而栗者。以谈本位文化,可否以四维八德之提倡,为已尽其能事;以谈全盘西化,可否以多购物资为已尽其能事,是大可深长思也。今吾国所持以抗战者,仍为吾祖宗之遗产;潜存民间,苟延残喘以保持至于今者,其表现悉在于农民,而今日民力已几于竭矣。深渊在前,虎狼环伺,设一失足,则万劫不复,此诚吾国危急存亡历史上最惨的时代也;此诚吾人再不能自满自足,而应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戒慎恐惧的时代也;此诚不宜再作中兴鼓吹,而应满含眼泪,为中国文化找一出路的时代也。否则犹太人亡国灭种之惨,即为吾人之写照矣。吾尝言今日之抗战纵极难苦,抗战后之艰苦更不知将若干倍于今日,譬之殡仪,葬后之凄凉,令人将转念出殡时仪仗之盛。吾人今日不知努力,抗战后或有求如今日艰苦而不可得者。然则何以救之?曰自救个人始,个人有办法,国家始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