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苍苍，路茫茫（1）

老天爷像是有意照顾周永开，上山头几天里，天气一直很好，秋高气爽，虽说山上的气温要比山下低几度，但天天艳阳高照，整座花萼山矗立在大朵大朵的云彩之下，正在打红泛黄的树叶把山脉渲染得如水彩画一般。在这样的天气里，周永开带着楚恩寿、李如银或项中根，开始以项家坪村为轴心，由近及远地在山上调研起来。

楚恩寿有一手白案功夫，每天早晨，他都要蒸一笼馒头，塞进背包里，那是他们的午餐。山上没地方买矿泉水，周永开年纪大了，肠胃功能弱，楚恩寿害怕他喝了山上的泉水拉肚子，便又烧了一壶开水倒进保温水壶里，让李如银或项中根背着。周永开的外套口袋里，装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两支钢笔。吃过早饭，每个人手里就拄着一根头天削好的木棍，迎着阳光向森林出发。

一路上，李如银是个闷葫芦，你不问他话，他一整天都可以不开口，只知道默默地做事。即使问他一句话，他也要想半天才回答，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多说一个字。

项中根比李如银好，话多一点，可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又没有读过书，即使认得几个字，这山上又不能听广播，又看不到电视、读不到报纸，一个大老粗，说的话上得到啥子台面？”

楚恩寿倒是比李如银、项中根知道的事情多一些，可他知道的，哪能和周永开比？有时他说着说着，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事，便对周永开说：“冤枉我的人是共产党，救我的人还是共产党，看来共产党里有好人，也有头上长疮、脚后跟流脓——坏到底了的人。周书记，你和余书记、何主任都是好人！”

周永开对楚恩寿说：“小楚，你怎么还忘不了过去的事？你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吗？赚了钱，又开了小店。如果不是托共产党的福，你能够当老板吗？”

这么一说，楚恩寿便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周永开了。

几个人中，数周永开话最多。一路上，他就说个不停，简直成了一个“话痨”。

看见树，他就说一棵树会吸收多少二氧化碳，释放多少氧气。又说人类最初的家园就建在树上，后来才从树上下来修房造屋，可修房造屋离不开树，所以说没有树人类连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由树他又说到林，说一座森林相当于修了多少座水库，一座森林就是一道守护生命的自然防线，阻挡风沙，调节气候，涵养水源。又说要是没有森林，这花萼山只是一堆乱石，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可是一有了森林，这山就青了。山一青，绿水自然就来了。一有了青山绿水，一堆乱石也就变得生机勃勃了。

看见花，他又说花。说花是植物的繁殖器官，植物靠花交配。交配后的花结成种子，植物又靠种子繁殖。还说人吃的粮食，大部分来自植物种子，要是没有植物种子，人类根本没法活。又说花如何美丽，红色热烈，紫色浪漫，蓝色温柔，黑色敦厚。还说别看这些花虽是野生野长的，但它们缤纷的颜色不但装扮了大地，还给生活在林中的动物带来芳香。

一说到动物，他又谈起了森林里的动物。他说人是由猴子变的，不消说猴子是人类的祖先，最起码也是人类的老表，所以人不应该去伤害猴子。说得更多的是森林中的鸟儿。他说人们喜欢鸟的歌唱，其实鸟在春天里发出的那些时而高亢时而优雅的叫声，是为求偶而做出的才艺表演。他说森林中各种鸟儿虽生活在同一空间，却各有自己的生存领域，各得其乐……

大自然讲完，周永开就给楚恩寿、李如银或项中根滔滔不绝地讲起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来。虽然只有一两个听众，但他的严肃认真、慷慨激昂及其理论之深刻、立论之严谨、层次之清楚，丝毫不亚于在党校给学员们上党课。

有时，他们在路上也会遇到几个下地的农民，这是周永开最高兴的时候。他会把这些农民叫到一起，掏出口袋里的笔记本，一边问一边记。先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住在几村几组，家里有几口人。问完基本情况后，他又像一个虚心好学的学生，问他们这山上栽什么树最肯长，除了栽树，山上还种什么比较来钱，等等。问完了这些，他突然话锋一转，问他们砍没砍过树、打没打过猎、挖没挖过笋等。不管他得到的是什么答复，接下来，他就对他们讲起不砍树、不打猎、不挖笋，保护好森林的好处来……

只有到了森林里，周永开才会沉默下来。从田野进入茂密的森林，几个人立即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神秘的感觉。在这儿，一棵棵大树和浓密的枝叶遮住了阳光，脚下的落叶起码堆积了几尺厚，人踩在上面，比踩在棉花上还舒坦。

周永开说：“在山上转，完全被大山迷住了。什么城市的喧嚣呀，人与人之间的恩怨呀，欲望呀，等等，在森林的怀抱中全忘得一干二净！走到森林里，自然就不会去想那些名利、纷争什么的，心境平和、坦荡，像是变得和森林一样了。”

可是，周永开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大自然赐予他的这份平和快乐的心境，很快便被他看到的另一种现实击碎了……

这天，他们来到一个叫“难经崖”的地方。难经崖，顾名思义，就是难经过的悬崖。很大一面山坡，山坡上古木参天，森森然，寂寂然，有的直冲云霄，有的虬曲而上，有些老树似乎已坐化成佛，没有了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直指苍穹。树叶本已慢慢变黄，而灿烂的阳光又给这些叶片镀上了一层金色，满山坡便一片金光摇曳，让人目不暇接。周永开一下被这片树林迷住了，连连叫道：“好树！好树！”一副神迷心醉的样子。